盘古大陆下的冥界自人间三代末始有个不成文的暗规,若有在职者族亲故人阳寿未尽而魂魄误入冥府,不必通报,尽可引魂归体,而这暗规正是由当时人间某位帝王一番奇遇而起。
其妻新丧,这位陛下心痛而绝,魂魄不待勾魂使接引便撞入冥府大门,看守的鬼差见其无勾魂使接引而独入,便问:“来者何人?阳寿未尽,缘何至此?”
来者答:“苍国薄奚鸿雪,寻我妻顾照卿。”
左门看守直入通报,迎面逢新任薛判庭判后抱着一摞须理清的簿子向居室。看守想偷个懒,便向其报门外之事。
听到“薄奚鸿雪”这几个字,薛判停住脚步,将东西交给侍从,“带路。”
薄奚鸿雪混混沌沌,一见薛道微,方知自己已入冥界,却不惊惶,反急切问:“旁人都说阿照死了,孤不信,你可见过她?”
拨开那双抓皱了自己官服的手,薛道微欠身回道:“薛某在此处不曾见过九小姐。”未待薄奚鸿雪放下一颗心,薛道微使了术法寻出顾照卿的簿子,草草翻阅又阖上,“但九小姐的确阳寿已尽。还请陛下节哀,重归肉身。”
无人应他。
薄奚鸿雪神色与当年玉坠落雪中一般凄然,更多几分哀痛。他定定站住,不肯再挪半步。虽说阴阳两界时差不如天界与人间那般一天抵一年,却也不能耽搁太久。凡人魂先离体,魄方跟随,若魂魄皆走,个个饮了孟婆汤,便如帝姬般四散极难寻回,即便超时寻回也会与体有伤。薄奚鸿雪又不同于常人,帝王若生异,其国必乱。一国之乱难说不引他国之乱,但凡苛政战乱,阴阳两界俱受波及。薛道微抬手制止欲将这游魂强行架走的守卫,侧耳与随从道:“回幽冥沃石外十殿轮转王处问一问尊主,可否令下官引这位故人归来处?”
冥界时日流转要比人间快上许多,随从一来一去十数日,在人间也不过几个时辰。然而就是这几个时辰的延误,又一次改写了当事者命运。后世薄奚尾生翻阅史书与记忆出入颇多,天上的大司命仙长瞧着薄奚鸿雪的簿子上又有一团金字纠缠许久,缓缓落于纸上。
至于何言又一次?薄奚浮生与顾一笑的结局,原本就如曦生大殿困于白渊古地的结界里在桃树下的那一场梦般——傲气得容忍不得一丝欺瞒的顾家九小姐天平偏向了故国,爱恨交纠缠中为夫君育一子一女,却终为月出之事在争执中怒而行刺,而后悲自戕。小太子睹父母之伤,唤来李病无,苍皇犹可救,苍后新伤旧疾并发伤怒攻心,竟毫无向生之心,打翻汤药,滴水不进,区区几日,意识微微清醒的薄奚浮生便永失围困昙城才辛苦搏来的爱侣。
身边人不敢禀告,他却起了疑心,每日频频问皇后如何。他以为,她仍在气头上才不肯来,于是修养月余不顾宫人阻拦强撑着入她宫室,却见昔日喧闹之处悄然寂静,宫人静默,落叶纷繁。
他以为是顾一笑受了轻慢,粗粗训斥一番,也无人敢吭声。急急入内室,隔着一窗纱帘,薄奚浮生隐约瞧见霞关狸一身素白安慰哭成泪人的小公主小太子,“皇后娘娘虽不在了,但阿鸳阿盟还有陛下庇护,皇后娘娘在天有灵,也觉欣慰。”又嘱咐道,“陛下伤重,需要好好调养,必定受不住这样的打击……阿鸳阿盟先不要告诉他好不好?”
小太子却只与姐姐在她怀中抱在一起抽泣问:“阿娘为何不要阿父与阿鸳阿盟了?”
一帘之外,薄奚浮生顿觉气血上涌,心痛气绝,眼前一黑,再能视物已在冥府。当时薛道微与他道:“陛下,九小姐魂魄曾在人间越过时空飘荡了好一阵,勾魂使将其带回后又于忘川流连许久,但幽冥沃石外浊气太重,如今早已饮了孟姑娘的忘尘汤,投生去了。您放下吧。”
浮生焉能放下?他也如现下这般徘徊,在薛道微的侍从带着轮转王的回复归来前,凄凄然地在次徘徊十数日,其间见诸多恶鬼善魂被押来,必先向幽冥沃石外十殿轮转王处审判,有淡然处之,有嚎啕挣扎,有白发苍苍,有未生垂髫,富贵褴褛皆同路,人畜万鬼浮生过。说来也巧,当时氐人族还未入海,与天界未有什么龃龉,恰巧年少的芪汶王——当时应称少主,与冥界一位鬼君交好,时常来此探望,故而路过此地,见苍皇如此,好奇上前,浮生将前因后果讲了一番,芪汶少主便劝导浮生莫要轻生,并许诺等这位陛下离世后为其造一结界——此术法乃其族中独有,可重回前世之境,护魂拘仙,若魂魄心之所向还可召唤所思之人,本只唤作前生术,后此族入水,世称鲛人,故而得名鲛人幻梦。
苍皇英宗一生殚精竭虑,披甲征战四方,又因爱侣早逝而积郁成疾,可说英年早逝。民间提起这位帝王也叹是个稀奇的短命鬼。之后芪汶少主果然守约,在一处谷地樱树旁为其施法,造了一处静谧之梦。——正是那处河水倒灌成渊又遭天帝诅咒之地。万年又万年又万年,白渊的注满又枯竭,薄奚浮生的魂魄在此一遍又一遍重走人生,偶尔清醒时,便四处问询此间人:“陌生的过路人啊,你可曾见过我的妻子?她最喜着靓色绯色的衣裳,无论何时,都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一个。”数十万年迎来送往,因为那层结界,无人给他回答,也无魂可见他,他思念的人也从未出现。
而历经了敖曦生这一世的顾一笑,在薄奚尾生化身的伞中瞧见了前世光景,心神大受震撼,今生虽然早知终会死别,也不想如此悲壮惨烈,她依然会按着命运的轨迹行走,只是不忍再让薄奚浮生因那千年的欢愉而甘愿受几十万年煎熬,一言一行克制脾性,终不致以兵刃相对。化成狸奴儿的神尊昔日的祝福“此生相伴到老,伉俪情深,子孙满堂”除却相伴到老一项无法突破命运业力,其余都实现了。此为变动之一。
今日所言之“又”,乃另一桩事。顾照卿不知后世之事,一心盼着薄奚鸿雪能绕过芪汶少主,令他魂魄不困于自己身死之处,于是沉渊前求了叶泫芝:“叶先生,您神通广大,可否帮我一帮?”
叶泫芝瞧着她,昔日意气蓬勃的顾九,在病痛的侵袭下,只剩下一身朽木般的脆弱的骨架,唯有眼睛还熠熠生辉,与兄长隔岸相望。无故土,无亲友,她将如此孤独地死去。要不了多久,会有一阵洪水袭来,她与身边的这些侍从都会沉入白渊,在这水中死去,腐烂,最终被水生小虫分解,躯干消亡,灵魂归于阿惹。
见乌云豹点头,她笑了笑。她摘下佩剑,抚了抚狸奴儿的头,乌云豹顺势叼下她细细手腕上的一条红线,一巴掌将那剑拍飞出去。孟无湘会意,发声道:“阿照,永别了。”
也许她没有听到。那水来得急切,什么声音都掩盖了。
紧缩成一条竖线的瞳孔中,倒映出那纸鸢般被风吹散的女子。她随风,飘摇着,被打湿,最后落入在疾速积攒着裹挟着淤泥的水中,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双目未阖上,却再也不见光。锁灵塔感应到了它该做些什么,升入半空,向乌云豹谄媚地示好。见主人点头,锁灵塔在漫天洪水中无数的冤魂里有一个发着白光,额间点着荷花的姑娘,便知是帝姬神魂。此时她并不知自己身死,只静静呆在躯壳里。
三五日后,猛水慢慢褪去。谷边的樱花树承住一具着绯色衣裳的女子尸首,使其不至腐于水中。帝姬神魂才飘然离体。
元神低首向狸奴:“神尊竟肯屈尊来寻阿惹吗?”不等乌云豹答话,又自顾道,“神尊安排,小女子听从便是。”一缕白光入塔,再无声息。
“阿惹,你想看一看这世间吗?”
没有人回答。
端顾四方,叶泫芝总觉这地方有种莫名的熟悉。那棵樱树……白渊……竟是如此因果。
不一会儿,狸奴儿叼着一根红线,湿漉漉地出现在恢复原身的孟渚面前。“去一趟冥府。”他道,听不出悲喜,只是又回头看了一眼。
冥府里的薄奚鸿雪暂居阿薛府中除了看这些鬼魂鬼差来来去去,便是等薛道微每日庭判后听他讲一讲阿照昔日之事。约莫有个十八日,上头的指令终于传来,薛道微如往日又抱着一摞簿子回来,却不见薄奚鸿雪。
他问府中鬼属:“陛下去了何处?”
鬼属回:“属下正要向您禀告。今日府君刚走,便有一只本事很大的乌云豹湿了一身毛叼着只红线闯进来,身旁还跟着个看不出来历的小子,我等拦不住。这两个见了苍皇陛下便扭头就走,陛下追上去,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