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嫁过来时,祖母肚里正怀着小姑。挺着个高高的肚皮操办父亲的婚事。那是个婆婆与儿媳妇斗生的时代,没兴计划生育,女人都是自然免疫,自然怀崽,自然生产,自然衰落,生到生不出来为止!
可以想象,祖母接头桩儿媳妇的喜庆样。隔壁三家的妇人都裹着花头巾,围着红围腰子,穿着花棉袄,来跟祖母家帮忙。帮祖母把脸上用线与面一搽,一茬茬地扯得白净,一展清秀。
祖母那一头乌丝,挽成高高的盏,盏上撇着一只玉发簪,闪烁发光,那是扬眉吐气的光。这是祖母出生武术世家的见证,没被祖父拿去当赌注输掉的唯一留存。一身高腰束身的深红色旗袍,也是见证。这是祖母当初的嫁妆,在这种特殊时刻,场合,拿出来穿,必须的,以此见证她曾经的高贵身世。倘不是怀孕,祖母这身打扮,可是比新娘子还新。
祖母将自己整个人收拾得干净整洁,穿戴得体,气质高贵,在茅草屋的里里外外忙碌。不似一个乡下人!也难怪李歌满终身不娶。
祖母的茅草屋也如祖母一样,浑身上下新了遍,墙壁上别着柴帘子,原木颜色,一排一排的柴帘子遮盖着茅草屋简陋的身躯,好看而自然。柴帘子上贴上了鲜红的喜字,贴了对联,一派喜庆。撇撇歪歪的茅草屋突然焕然一新,看去有些别扭。至于河那边的幺婆婆,黄河老院落的三祖父母,还有其他的祖父母们,都赶来故河口参加父亲的婚礼,他们又是如何的一种喜庆样子,我不晓得,也不曾听大姑说过。只能凭借想象了!
总而言之,一派喜庆!因为祖母终于接了头桩儿媳妇,出乎故河口人的意料之外。大家一半热心帮忙,一半好奇看稀奇,看新娘新郎可是相配。新娘可是瞎了眼,还是瘸了腿,咋地嫁到这样穷的人家里,还有像祖母这样怪癖厉害的母亲,祖父废人千岁爷一般的父亲!
祖父仍当他的废人千岁爷,稳坐房屋的某个角落。天大的喜事都不会让他心动,地大的灾难也不让他难过。忘记交代的是祖父因长期固守在屋里的某个角落,一动不动。外人就给他取了个绰号:陈千岁。千岁太爷之意。古时候太爷轻易不走动,出门都是八抬大轿。祖父可没太爷命好,他不走动,是因身体不好,精神不好,也因没有情趣。
祖父与祖母真是形成鲜明的对比。家里一动一静,未免不是好事。若都是动的,还不吵翻天,若都是静的,还不死气沉沉。
早年,陈千岁得动时,与许七友一拢头,就吵架打架。不吵得天昏地暗的不成,还打,打得尘土飞扬,打得许七友浑身青紫!这不,祖父陈克善成了个千岁爷,倒是一幅与世无争的像,不管不吵,只要每天有他三餐饭吃饱,就万事大吉。家里真是清净了不少。
三叔四叔真还拖着长长的油瓶罐,个个衣冠不整,鼻涕邋遢。家里确连张睡的床都没有。板凳桌子等日常用件,都是钢材编织,与土樽合制而成。米缸没有,米也没有一粒,吃上餐愁下餐的主!柜子没有,新衣服更没有一件,全是破破烂烂的补丁货。一个柴编的茅屋,一起风,就歪歪唧唧,一下雨,就满屋里湿,连睡觉的,站的地儿都没有!
就是这样一户人家,家里老少活到明天都难,还接进了头桩儿媳妇。而偏偏这家主妇许七友,还在接新媳妇这天,戴着玉发簪,穿着高腰束身的旗袍,怀孕了还一幅贵妇人地招摇。谁看见谁都不服气。想来看祖母家里闹得热闹,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咋地。
“咿呀,还不得了了,还不都得拜戏子李歌满,否则,她有这样好过?”
“是呀,人家是一穷二白,可人家的主母情感丰富,人情富裕,这不,大儿不过十六七,就……就……婚配良家女……成家立业了……”
“你不说,你不说,哪个都不晓得……”有人偷偷地嘀咕,一脸的坏笑。
“不晓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