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刻,她坚定地相信,纸上印的女子确实不如她漂亮,但一定不会说如此难听的方言。
老板叹息道:“算咧,山沟沟里的,别想了。”
回家后,王芳与沙卫大吵一架。
因为炕不够软,因为柴火砍少了,因为晚饭没有肉,因为……
因为她不知道城里的世界。
那年秋天,与沙卫同村同姓的堂叔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去敦煌莫高窟种树,工资算不上丰厚,却足够一家人过得比之前好。
八十年代末,西北地区的贫瘠像风中的沙土一样寻常。
家家都穷,人人自足。
沙卫认为的好,是他把省下的工资寄回老家,一半用来还债,一半给王芳家用,这样平日里能多吃上几次肉,到了年关,还能给自家婆姨买件新衣裳。
沙雪认为的好,是天冷落雪,他爹从敦煌回来,给她带院里研究员们用剩的零散纸笔,那些小小的铅笔头短得仅有两寸长,而她手小,握着刚刚好。
可是以上种种,王芳并不觉得好。
她将沙卫寄回的家用全部攒起来,大半年后的一天,她把沙雪寄放在李梅家,偷偷买了一张去兰州的火车票。
一周后,她从兰州回来。
手里的钱花完了,身上却多了一条的确良碎花裙。
沙家村的婆姨都穿蓝、黑、灰三种颜色的棉布衣裤,而她的裙子截然不同,面料挺括,色彩艳丽,明黄的底色上布满紫色小花,如漫天黄沙中的一抹春色。
王芳将它视若珍宝。
“总有一天。”她搂着沙雪说,“我要去南方看看。”
沙雪窝在她怀中,好奇地问:“南方有什么?”
“有电视、有汽车、有高楼,还有轮船……”王芳一一罗列她在兰州见到的、听到的新鲜玩意,特别是她在旅社的公共电视上看到的画面。
她愈发觉得,自己被沙卫日塌了。
***
入冬后,沙卫从敦煌回来,还带了一位朋友到家里做客,那人比他小两岁,叫春生。相比粗犷黝黑的沙卫,春生长得分外俊俏,据说是个XJ导游。
沙雪给春生表演了她的拿手绝活——为他画了一张肖像。
尽管是白纸黑线,春生却对画像赞不绝口,“这孩子画得真好!真好!”
王芳端着两碗搓鱼面从厨房走出来,“好啥好,小娃娃瞎涂瞎画。”
春生把沙雪抱在腿上,抬眼看向王芳。
一身的粗布棉衣也无法掩盖她姣好的容颜,皮肤细白,眼窝深邃,鬓角的一缕碎发垂在耳旁,风情万种。
他忽然脱口而出。
“嫂子也好……”
王芳一怔,两颊绯红。
此后的一年,春生常来沙家村,说是带外国游客去嘉yu关参观,路过这里,帮沙卫捎点东西给她们母女。
有时是几块糖,有时是一本小人书。
沙雪喜欢这些东西,她把糖果拿给李梅分享,又捧着书给李梅读上一整天。
有一次,她回家回得早,听见王芳与春生在里屋说话。
“南方……南方人有好多钱吧?”
“不,不是南方人有钱,而是只要去了南方,人人都能搞到钱!”
“那要怎么去呢?”
“我会想办法的……”
沙雪记得王芳的叮嘱,大人说话,小娃不要插嘴,所以她乖乖坐在屋外的台阶上,继续看书,直到天色渐黑,她才把自己读到的那页卷成一个圈,做上记号。
她起身敲了敲房门。
“妈,妈,肚子饿了。”
王芳拉开门,把她拽了进去。
春生坐在里屋的炕上,冲她招招手,“雪儿,要不要再给叔叔画一张画?”
沙雪点点头,提笔就画,末了,她把画纸递给春生。
画中的男人盘腿而坐,身姿挺拔,卷发圆头,有鼻子有嘴,唯独没有两只眼睛。
春生皱起眉头,“雪儿,你怎么没给叔叔画眼睛?”
五六岁的女娃仰起脑袋,一板一眼地回答他:“因为叔叔的眼睛里有多好东西,我还不会画。”
春生愣了愣,继而哈哈大笑。
他将画纸一叠为二,塞进衣服口袋,“那等你以后长大了,再给叔叔添上。”
沙雪说:“好。”???..Com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早,沙雪猜想,她爹应该会提早回来,可她没想到的是,在她爹回来前,王芳先不见了。
起先,沙雪以为她是去镇上买年货,没赶上回来的车。
但第二天天黑,王芳还是没回来。
好在第三天傍晚,沙卫回来了,他神色匆匆,放下行李就把里里外外的几道门全部锁紧,然而王芳的失踪让他再次冲出家门。
在没有找到王芳的日子里,沙卫每天都早出晚归。
有时候春生和他一起去,有时候春生在家陪沙雪,还有的时候,他们会起争执。
春生说:“嫂子的事你别太急,正事要紧,先把东西给我……”
沙卫十分执拗,“不,俄要带俄婆姨一起走,她不回来,俄不拿钱!”
“那雪儿呢!”春生急了,指着墙角的沙雪质问他,“听说已经报案了,你再耽误,我们都走不了!”
“你放心。”沙卫拍着胸脯保证,“俄不会连累你,万一俄么走掉,你要帮俄照顾雪儿,俄回头再来接她,无论如何,俄都要找到王芳!”
那时候的沙雪,会画画,会读书,却不懂“么走掉”三个字的真正含义。
她只牢牢记着一点,她爹会回来接她的。
所以沙卫告诉她的秘密,她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不会告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