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云漠寒就悄悄来找过他了,明确地向他和坤爻表示如果风冥安生产的时候真的需要做选择那便一定要保她,并且不要告诉她这个决定。
放弃孩子的选择不能让她这个母亲来做,不然安安会内疚一辈子。
可如果真的要做这个决定,云漠寒会选择瞒她一生,永远都不会让她知道真相。
“我……不要!”虽然云漠寒什么都没说,但风冥安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意思。她死死攥紧了云漠寒的手。
“不能……寒郎……你不能——”沙哑的声音几不可闻,但云漠寒还是听清了。
云漠寒看着从风冥安眼角滚落的泪水抿紧了唇。
“我们的孩子……这是我们的孩子——是我和你的……”
“还没到那个时候呢!”坤爻严肃至极的声音打破了风冥安和云漠寒之间的僵持,“安丫头你别想那些,别分心!”
“安安……你不要怕……”云漠寒轻轻抚着风冥安的额头哄着她,他能听到他们的儿子在哭,似乎也在催促着还在母亲腹中的弟弟或妹妹。
“你乖乖的,赶紧出来,别再折腾你娘亲了——”
“乖一点好不好……爹爹没想放弃你……”
可纵然是云漠寒这样哄着,直到晚间这个孩子也还是没落地。风冥安已经喝了两碗催产药,但孩子还是依旧没有动静。
先出来的哥哥已经似乎已经哭累了,现在屋中除了云漠寒在哄孩子和鼓励妻子的声音之外只剩下风冥安的呻吟声了。
坤宁和坤爻的脸色都很凝重,窗外的风越来越大了,吹得窗棂不停的响。
直到亥时末,随着风冥安的一声惨叫她和云漠寒的第二个孩子才终于来到了这世上。
“是个公主。”就连稳婆也终于松了口气。
不过云漠寒还是没有看孩子,坤宁和坤爻收了风冥安身上的针,也稍稍放松些了的时候,他的神经依旧紧紧绷着。
“安安……没事了……没事了。”
“给你擦擦汗啊。”
风冥安松开了紧紧攥着云漠寒的手,只觉得昏昏欲睡,她有些无意识地应了云漠寒一声,听着外面好像打雷了。
他们有了一双儿女……不过好像到现在她都没有和云漠寒讨论过究竟要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安安!”
“安安——”
“坤宁!!!”
云漠寒惊慌失措的喊声却突然响了起来。
在风冥安身下的被褥上一大片血迹正在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坤爻比坤宁更快一步搭上了风冥安的脉,但也就在这一瞬间老神医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坤宁看着师傅的脸色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他探手过去果然风冥安的脉象已是油尽灯枯,纵然是他和师傅也不可能留得住了。
他们终究只是大夫,不是神。
风冥安镇守西疆那么多年,在战场上拼命,留下的伤病不知凡几,如今一下爆发,已是无力回天。
坤爻最后还是拿出了银针给风冥安施了最后两针。
云漠寒看着风冥安的脸色在坤爻下针后的那一瞬间的好转突然就愣住了。
这是——
“你们……好好说句话吧。”他说完便将坤宁带出去了。
这屋中只剩了风冥安和云漠寒两个人。
云漠寒抚着风冥安冰凉的面颊却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把我葬到西疆去吧……好不好?”
“这一生我终究是风家的女儿……而且我不想入皇陵……我不想死后还是大汉的皇后……”
“……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云漠寒终于是颤抖着开口了,他看着风冥安那双依旧黑白分明的眼睛,然后发觉自己的眼泪滴落在了安安脸上。
若不是这辈子安安嫁了他……是不是她就不会有这样的苦难了?
“我不后悔嫁给你的……”风冥安看着云漠寒的那双再一次变得暗淡无光的凤眸心痛如绞,“从来没有……可我却不是个好妻子……这辈子……我一次都没选过你啊……”
她为风家而生,为大汉而战,为朝廷安宁隐于西疆十载,她知道云漠寒一定会在最后关头保她的命,但她还是选了孩子。
她从来没选过云漠寒。
一次都没有。
“我的安安没做错任何事的……你没做错任何事啊。”
“漠寒哥哥……你别来太早,但也……别来的太迟……好不好?”
只这一声漠寒哥哥便让云漠寒愣住了,他们不曾被身份束缚的曾经太过遥远了些……
但是他似乎发不出声音了,云漠寒只能看着自己的眼泪不停滴落在风冥安脸上,顺着她的面颊滑落下去。
“你答应我了……下辈子无论如何都只有我一个……丫头这一生不悔护国为天下……但下辈子也只想生在寻常人家……”
“我答应你,答应你。”云漠寒费尽了全力让声音通过他肿胀又干涩的喉咙传了出来。
“丫头……”他用这已经很多年没用过的称呼呼唤着风冥安。
“漠寒哥哥……丫头还是把你一个人丢下了……但你一定要来找我……别来的太早了……但也别来的太迟啊……”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光亮,最终风冥安靠在她的漠寒哥哥怀里不动了。
窗外的云层被闪电劈得不成形,风停了下来,一场暴雨倾泻而下。
似乎是天也在哭。
云漠寒维持着抱着风冥安的动作一动不动,他不再落泪了,也似乎发不出任何声音,瓢泼大雨里隐约夹杂着孩子的哭声,他的儿女好像哭得撕心裂肺。
他终于移动视线再次看向了风冥安安睡的容颜,她面上他的泪水已经干涸了,可细细看去,他的丫头好像上了妆,那如玉的面颊上竟能见到点点红痕。
已经过了子时啊……今日……七月二十……他与他的丫头相识整整三十五载。
那年他发誓……
从一而终……永不言弃……若违此誓,人神、共弃,生世……孤零。
他活该的。
他活该的。
过去那十年并不是梦,这五年才是,是一场安安回到他身边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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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漠寒就这样枯坐到了第二日日出,坤宁实在放心不下他终于还是前来看了看。
若失了妹妹,云漠寒是真的……不算活着了啊……可他们的孩子才刚刚出生,不能再没有了父亲。
他来到屋中的时候只见到一切都已经被云漠寒收拾好了,风冥安躺在那里妆容精致,发髻都束得一丝不苟,这屋中已经没有了血腥气,甚至还弥漫着她最喜欢的丁香花的气息。
云漠寒正在给她戴最后一个玉佩,那块红翡碎了之后他又重新雕琢了一对儿,去年才完成,一个月前风冥安生辰的时候他才送出去。
“坤宁。”云漠寒背对着他,但似乎很清楚进来的人是谁。
坤宁听着这极为安静的沙哑的声音只觉得脊背发凉。
“千年寒玉棺是不是真的能保尸身不腐。”
“是。”坤宁终究是回答了云漠寒的话。
“那很好。”云漠寒转过身来看着他,似乎是笑了。
“可——”上哪去找?没人知道——
“我有一副,合葬棺。”云漠寒的声音依旧平静。
“云漠寒!”坤宁心中一惊上前便紧紧握住了云漠寒的胳膊,“你们的孩子——”
“你悄声些,别吵到我的丫头。”云漠寒皱着眉面上浮现了些许不满。
“我答应她了,不会那么快去找她的。”
“至于孩子——”
“我讨厌他们。”
坤宁被云漠寒从屋中推出来的时候依旧没有回神,但是房门已经在他面前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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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七月十九那日不曾上早朝,云漠寒在把风冥安抱到产房的时候就让听柏回宫去告知了任彦生,因皇后产子早朝暂停三日。
这个消息是真的震惊了整个安阳城。
但是没有任何人敢到云飒别院去一探究竟。
后宫也一样震动,淑贵妃耗费了极大心力才安抚下妃嫔,让她们安安静静在自己宫中等消息。
可之后两日,云飒别院异常安静,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直到七月廿二,皇帝才回到了早朝上,但他带来的消息却更让朝野惊骇。
皇嫡子封为逍遥王,皇嫡女册为安乐公主,昭告天下大汉武靖皇后崩,是为国丧。
皇后崩逝,嫡子被皇帝亲自排除在了皇储之外。这让只震荡了两日的朝堂和后宫再次归于平静。
而皇帝亲自给皇后选定的这个谥号:武靖皇后——这哪里是皇后的谥号,陛下分明是在强调她作为大将军的身份,可风家最后的传人已逝,也没有人再敢多说一个字了。
这些年过去,尤其是皇后回到安阳城的这几年,天下人谁还会有一丝一毫怀疑皇帝对皇后的情谊,又有谁敢在这个时候去触这位相较刚登基时已经几乎全然掌控朝堂的帝王的逆鳞?于是所有人都闭了嘴,只等着再过些年册封太子好再为自己的家族拼一个新的出路了,毕竟除了刚册封的还是个婴孩的逍遥王,剩下的十二个皇子都几乎已经长成了啊。他们才是未来奔向权力顶峰的真正竞争之人。
云漠寒没有在意朝臣们究竟是什么反应。
停在宫中的皇后灵柩里不是过是一套风冥安几乎都没有穿过两次的皇后朝服。尾七之后这副衣冠冢会放入皇陵里。
至于风冥安真的沉睡在内的那千年寒玉棺被安置在了云飒别院,他现在还不能离开安阳城,等四年后他能走的时候,他会带着丫头一起走,去西疆,完成她最后的那个愿望。
长安四年的年底云漠寒改年号为长定,他的安安走了,留着这个专门为她改的年号也没有意义了。
长定初年,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冥安逝世的原因,天狼王燕胜宇发动兵变在天狼独掌大权,后攻击大汉北境防线。云沐昪领兵北境抗敌平叛,后归舟奉命前往参战,直至长定三年此战终止。
同年完颜敏瑛自请大汉皇帝赐婚,愿长居安阳不再返回月凉。皇帝准了她的请愿,给她和庆王庶子赐了婚。
长定四年,五月,大汉的十二位皇子年满十四,依例封王。
王号依旧由礼部选定,但不知什么时候走漏了消息,皇帝只让礼部择选了十一个封号。
五月二十,早朝上任彦生手中捧着的是两道圣旨。
皇长子云明怿,封黎亲王。
皇次子云明愉,封誉亲王。
皇三子云明悌,封楚亲王。
皇四子云明恒,封晋亲王。
皇五子云明悯,封燕亲王。
皇六子云明恂,封恭亲王。
皇七子云明悾,封诚亲王。
皇九子云明恺,封祺亲王。
皇十子云明怙,封卫亲王。
皇十一子云明恪,封谨亲王。
皇十二子云明悰,封赫亲王。
众位皇子跪在大殿中央受礼,唯独云明慎的名字没有被念到。作为淑贵妃的孩子,他原本就受到了最多的关注,但这一次皇帝决定做什么除了手里拿着圣旨的任彦生之外没人知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八子云明慎得天所受,今顺应天命,敬告天地宗庙,立为我大汉太子,以承江山社稷。”这道册封太子的圣旨是皇帝亲自写的,这么短的册封太子的旨意也是古往今来头一遭了。
在朝堂上众臣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任彦生已经念完了手里的圣旨,“钦此”那两个字的余音还在麟德殿里不断回荡着。
“礼部。”云漠寒出言打破了沉默,“太子的人选定了,你们做该做的事情吧。传告大汉治下各地方,敬告诸神,问答礼赞。一样都别少。”
“朕看今日众卿家也没心情讨论国事了,退朝吧。”
长定四年的后半年云漠寒每日带着云明慎教他处理政事,这样手把手的教导储君也一样是云漠寒开的从来没人开过的先河。
直到这一年的年底皇帝该封笔前,云漠寒下了最后的几道旨意。
曾经的景王府,如今的潜邸,被云漠寒赐给了安乐公主。另许公主此生婚嫁自由,并一块免死金牌。
镇国公府赐给了逍遥王做亲王府,同样许逍遥王婚嫁自由,并一块免死金牌。
两府邸除逍遥王、安乐公主及其的嫡系后人外任何人不得擅入。
年节后,各亲王赐居大汉各县,亲王无权插手当地公务、不得搅扰当地民生,非召不得回京。生母留居后宫,朝廷奉养。其余在册嫔妃若愿归家则许自由之身,若愿留在宫中便依旧由朝廷奉养,任何人不得苛待。
太后被云漠寒送去了皇家别院另居,后宫彻底交给了淑贵妃。
这些旨意一道道下来让所有人都摸不清云漠寒究竟想要做什么了,但是他们也注意到任彦生手里还有最后一道圣旨。
云漠寒宣布退位,太子承袭皇位,在太子及冠前由福王云济煊、怀王府及庆王云漠殊辅政。
在离开安阳把这天下的责任交给太子之前,云漠寒最后以皇帝的身份给大汉的武靖皇后立了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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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靖皇后风氏,镇国公之嫡女,生于汉睿帝元康初年六月十八。
元康十年十一月,睿帝亲赐为景王正妃。
熹平十年三月十五,随太子封太子正妃,后为大汉国母。
长安四年七月二十崩,享年三十又九岁。
风氏嫡女幼时即显不凡,弓马娴熟,又承风氏家学,能熟读兵书,是为将帅之才。
元康十一年冬,风氏随父西疆镇守,始积军功。十二年,献疆域图于睿帝万寿节上,镇四海八方。
熹平初年四月,江州天灾水患,风氏承圣命随父赈灾剿匪,平匪徒于都江堤。
二年六月,月凉复又挑衅西疆,风氏任先锋营将军前往镇守边境,生擒月凉三王子完颜霍,月凉以国宝燡阳珠相易。遂归,睿帝大喜,赐号云凰。
三年六月,云凰将军任河东道行军大总管,护黜置使于湖州查案。苛税案平,百姓幸之。
熹平九年九月,其父护国大将军战死沙场,未令敌欺我子民,踏我疆土,睿帝追封护国大将军为镇国公,以慰英魂。
熹平十年三月十五,敬告天地宗庙立景亲王云漠寒为大汉太子,风氏为太子正妃,其年十二月廿七,太子登基,册风氏为后,尊为大汉国母。
太初初年十月,月凉弃信毁约又搅扰我大汉西疆,云凰将军自请出兵,官晋正一品大将军,历三载,率铁骑军众部死守疆土,血战不退,后因月凉屡次挑衅在先,云凰大将军奉皇命率铁骑军攻入月凉境内,终斩月凉王及其王后、王女,月凉至此降为属国,至此得以长安。
而后十载,云凰大将军奉圣命暗驻西疆,屡施巧记,护我大汉安泰,守我社稷宁康,月凉此后数十载皆不为大汉所虑,后功成而身退。太初十四年十二月廿八,帝为记其功,大赦天下。
长安初年,大将军传兵书于怀亲王世子,后世子镇守我大汉北境数载,退天狼敌军,屡建奇功。
长安四年七月,皇后风氏诞嫡子嫡女难产而崩,后帝亲封逍遥、安乐为号。
帝亲赐皇后风氏谥号武靖,以追忆英魂。
武靖皇后终其一生为国护民,先国,后族,末己。良将,贤后,名满天下。
以一人之力成世代夙愿,以一己之功换万世太平。
终其一生,未有微瑕,白璧莹莹,其心赤诚。不辱风氏历代铁血忠骨,不折风家拼死护国之姿,帝亦惊为天人,后人赶其项背以为荣,是为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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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长定四年,十二月廿七,云漠寒在做了整整二十二年皇帝之后宣布退位,他没在宫中过年,而是在当日便带着风冥安的棺椁和他们的孩子永远离开了安阳城。
在最后他去了一趟莲心院,最后看了一眼他当年几乎日日翻墙来的地方。
那丁香树和树下的秋千上都落满了雪。
丁香结愁怨,莲心苦自知。
他的丫头这一生的命运似乎早已被喻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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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天顺。
云漠寒将风冥安葬于西疆后踏遍了大汉每一寸河山。但他从未再回过安阳,世间也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一家的行踪。
天顺十六年,云漠寒终于等到了云忆风和云念安年满二十,他在西疆纵容自尽,与风冥安合葬。
云漠寒合上眼之后仿佛又是曾经的那个午后,他一觉醒来,就连阳光都是那样慵懒,推开门正瞧见风冥安一身紫衣坐在丁香花树下的秋千上,光影斑驳,她转过头来看他,双颊晕红,微微笑着,轻启唇软语唤他。
唤他那一声。
“漠寒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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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正是:风起云涌,风吹云散,好一曲风云颂。重启旧棺葬新骨,唯盼来世寻常人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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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我的夫人天下无双·完
至此,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