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说他是在政宇七年的时候捡到我的,那时候我浑身发黄,明显是得了黄疸,但我的家人似乎并不清楚这是可以治愈的疾病,他们把我当妖童丢掉了,可能是上天觉得我命不该绝,让他捡到了奄奄一息的我。
他完全没有想过要编个故事给我,而是直白地告诉了我这样惨烈的真相,然后告诉我只有我能治好更多的人才能让更多的孩子摆脱和我一样的命运。
在我记忆中我一直都在跟着师傅行走江湖,顺便跟着他学医,一开始的时候我叫阿宁,后来我大了些师傅才问我愿不愿意跟他的姓。
那时候起,我叫坤宁,生辰也定在了我随师傅姓的这一日。
我小时候几乎跟着师傅走遍了大汉,渐渐也意识到师傅并不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大夫,他是人们口中的神医。
可师傅对这个称号嗤之以鼻,他告诉我,就算是神医也有治不了的病和注定留不住的人,那时候我不信的,毕竟我从来没见他失败过。
后来我意识到他好像不仅是个神医,他和风家那个名声赫赫的护国大将军是莫逆之交。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第一次离开师傅——我也不知道真的算起来我应该是什么年纪,师傅捡到我的时候说我太瘦弱了,即便是他也很难判断——我被他送到了安阳城。
他没送我进城就走了,我并不知道他想让我在风家学什么,但师傅的话我会听。
就这样我带着他的信和信物到了风家,护国大将军带兵打仗去了,他的侍卫长在看过的师傅的信物之后将我接到了府中,在那我见到了一个这么多年我见过的最精致、最好看的小姑娘。
风家的小姐,比我小几岁的样子,小小的人儿面上带着英气,喊我一声坤公子。
我对这个小女孩儿有些感兴趣——对妹妹的兴趣。
后来我觉得这应该是老天第二次拯救我,没让我对妹妹生出什么男女之情,不然我定然会被云漠寒按在地上使劲摩擦,而我也永远不可能达成所愿。
之后我在风家住了下来,开始跟着府中的侍卫学些防身的硬功夫、训练骑术、还有如何使用弩箭,并且我开始在安阳城里尝试找到一家医馆,以学徒的身份开始尝试自己闯荡。
头一个月我并没有再见到妹妹,她似乎依照规矩和我这个外男保持着应该保持的距离,直到紫焰跑到我晒药的竹篾上偷杏仁吃。
我当初确实还是孩子心性,想要将这漂亮的小东西捉来好好瞧瞧,不过没成功就是了。
然后我经历了我十几年并不长的人生中最震惊的事情,师傅救活命悬一线的病人都没有让我这样目瞪口呆过。
后来我庆幸过风世叔从来没想过让妹妹跟着师傅学医。
原来真的对某些人来说这些各有特点的药材在他们眼中是一个样。
就在我为风家少主的未来担忧的时候,她从墙上跃下来把找我麻烦的那些人都赶走了。那天开始我意识到了妹妹的日子其实过得很艰难,哪怕风世叔把她放在手心里宠着。
之后她有一段时间时常到我这里来听我说和那些药材有关的事情,有这样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每日跟我说笑我还是很开心的,直到“漠寒哥哥”这个词出现的频率过高了些。
现在想想那时候妹妹突然不来找我了绝对是云漠寒做了什么。
不过显然那位只是阻止妹妹来找我是不会甘心的,我在他回京后不久就见到了这传言中的安阳城里的混世魔王,妹妹的“漠寒哥哥”。
我第一次知道妹妹是真的没有看上去那样明辨是非的。
也是第一次明白世上真的有人能偏心偏到这种地步的——云漠寒是我见过最偏心的人,没有之一,而且他在偏心这条路上一骑绝尘,我就没有见到过能稍微和他比肩的人,妹妹不算,他们倆是一家的。
我更庆幸自己在这个时候就知道了“漠寒哥哥”和“丫头”是绝对不能被分开的,他们中间是容不下任何人的,他们两个也绝对不允许这世上有其他任何人惦记对方。
一旦发现,绝对精准打击并在所有时间内用尽办法宣示主权。
我一共就被打击过一次,可喜可贺。
当然不是因为我惦记过妹妹,不过是年少时有些难以克制的胜负心作祟罢了。
之后我开始了在安阳城里的还算是安稳的生活,在风家我开始能知晓一些朝堂上的争斗、世家大族间的阴私,更看到了不少在江湖上看不到的勾心斗角。
人愿意冒的险大多和他们能获得的利益成正比,所做之事惨绝人寰的程度大约也相当,江湖上能得到的利益和朝堂上相比似乎是不值一提的。在风家我确实是开了不少眼界,也明白师傅把我送来究竟是想让我学些什么了。
真的让我觉得遭受打击的是云漠寒决定学医,虽然他的指向性很强,但是那些基本功都是相通的。
这世上当真是有过目不忘这件事的存在的。
妹妹是个完全辨不清草药究竟哪个是哪个的神奇存在,而云漠寒是个听我说一遍就能全记住的鬼才。
我原是不想要教他的,因为他想学医的目的并不是想要悬壶济世救治他人。但是我也清楚他这样做大半的原因都不是为了他自己。
看在妹妹的面子上我还是帮了他不少。
那段时间我发现在云漠寒眼中这世间大约有三种人,不重要的人、亲人还有他的“丫头”。
被他划分到亲人范畴的人很少,即便是有血缘关系存在大多也都不在这个范围里。
而更多的时间他眼中的人只有两类,丫头和其他人。
其他人全部不予考虑。
妹妹得到了这世上最偏心的疼爱,她就是云漠寒的立场。
我开始有些羡慕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开始想要也能找到一个让我为了她什么都能不管不顾的姑娘。
这个机会来的挺快的。元康十二年,妹妹和云漠寒邀请我到他的别院去消暑。
云飒别院的那一池子荷花长的是真的非常好,云漠寒选的品种也好,很适合入药。
我在那里遇到了千儿,这个胆子大到敢翻云漠寒院墙的姑娘。
到现在我都记得,那日她穿了一身鹅黄,鬓边的响铃簪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叮当作响。
她来云飒别院翻墙的目的仅仅是她手中的那个纸鸢。
尉迟家的这个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幺女,也很有意思。带着一种在我身边许久没有见过的天真烂漫,一辈子这样没心机其实也挺好的?
但不可避免的现实是,如果她再继续这样不谙世事,她在尉迟家会活得很艰难,她的哥哥们不可能护着她一辈子。
别说一辈子,今日如果云漠寒的暗卫在和她交手的时候真的把她当成刺客,她可能就永远也回不去了。
她对我有些好感,这我很清楚,但我自己对她的感觉……似乎是有些模糊。
可能我只是因为许久没有见过除了妹妹之外的妙龄女子了?
在医馆坐堂的时候每天看的病人那么多,望闻问切也只是关注了病情,我没注意过看病的时候遇到的女子的容颜。
江州的天灾让我震动更让我觉得无比痛心,人的力量在天灾面前实在是太过渺小了。师傅那时候说得我学的医术越好便越能救回更多的人,能避免更多的孩子遭受我小时候的那种命运。
可是这真的太难了,太难了。
我和那些大夫每天都在尽全力地救治病人,可总有些情况即便是我也无力回天。如果是师傅呢?师傅能治好他们吗?
我知道师傅是可以的,如果他有世上最好的药,同时他手中也只有这一个病人。
可面对江州这样的情况呢?
常规的药物虽然不缺,但是我们不可能给每个病人用上好的人参吊着命,大夫的人手过于不足,总有我们看护不到或来不及的情况。
但那时候我并没有时间迷茫。
后来千儿和我说,要记得我救活过多少人,要记得那些重新回到家人身边的人。那些是我在这场水灾里救回来的生命。我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
我不知道妹妹和云漠寒是怎么互许终生的,但后来想想我总觉得我应该在千儿之前开口才对。
她和妹妹相处地也挺不错,就是有时候我看她们两个在一起中有一种千儿年纪更小的错觉。明明她年长妹妹几岁。
之后千儿和我们一同回了安阳,在和少阁主“讨价还价”之后我们决定一同到江湖上去闯荡一番。
这次的旅途中应该是千儿第一次杀人,对她来说这确实很不容易。
可她是尉迟家的女儿,她总要面对这些斗争,而且云漠寒和妹妹说得也是正确的,今后我在江湖上的境况不会真的安宁。
怀璧其罪,师傅能潇潇洒洒一辈子是真的很不容易了。
而我们也同样到了西疆的战场上,见识过安阳城里不见血光的斗争之后西疆战场的一切对我来说又是新的震撼。妹妹身上的毒是真的让我觉得棘手的,这一次的经历也算是戳破了我心中的那确实膨胀了的自满。
还好后来师傅来了,帮妹妹度过了这次危机。
护闻关大营里的伤兵和在江州诊治的那些病患也不相同,这是另一种血淋淋的残酷。每次开战后大量的伤兵,无数要缝合的伤口,我的原本觉得我的手已经练得很稳了,但是那时候每天稍微能喘口气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
我有些庆幸妹妹把千儿送走了。
她还没到能接受这样场面的时候。
我甚至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要看到。
我知道千儿应该尽快成长起来,但是我实在是不忍心让她来看这些鲜血淋漓的残酷景象。
那段时间我很矛盾,我不知道妹妹是怎么能神色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的——虽然她心里定然也是不平和的。
生在战场,长在战场的风家少将军,还好这辈子有云漠寒疼她。
那时候我也渐渐明白了对待所爱之人我和云漠寒也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