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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晋.江.首.发.正.版

一个时辰前, 薛成璧来到清平院自己的住处,取自己亲手为周瑭扎的花灯。

院门大敞,邹姨娘不知所踪。

以防有心人用邹姨娘要挟薛成璧, 老夫人特地安排了侍卫暗中保护清平院,除非她自己出来, 否则谁也不能带她走。

可是桌上却留了邹姨娘亲笔的字条, 上面说有人绑架了邹姨娘,要薛成璧一个人去某处破庙,否则她会有丧命之危。

薛成璧把字条扔给了吃酒的侍卫。

侍卫因醉酒而酡红的脸色顿时煞白一片,交代了前因后果:

“晨间来了一位嬷嬷,是三房的老人, 我就没留意。午时姨娘说要去和那嬷嬷一起吃酒过节, 走的时候也神色如常,怎会……”

“是啊,怎么会。”薛成璧轻嗤一声, 薄唇扯出一个笑,“我活着才能予她荣华富贵, 她却自己绑了自己, 逼我入杀局。”

“——她是想要我的命啊。”

侍卫听着,毛骨悚然。

他一时不知哪个更可怖,是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二公子,还是那个想害死亲儿子的邹姨娘。

薛成璧回身便走。

走出两步, 他忽然顿住, 疾步返回厢房,小心珍重地取出了一盏花灯。

那是一盏兔子灯, 竹篾为骨架, 白纸糊的身, 兔眼里镶嵌着朱红色的宝石。

薛成璧点燃了灯芯,静静凝望。

火光映照下,他琥珀色的虹膜熠熠生辉,跃动着微微暖色。

侍卫赶了回来:“二公子,门房说老夫人的车马已经走了。”

薛成璧一顿:“……走了?”

“说是老夫人带着姑娘们都走了。”侍卫道。

薛成璧垂了眼,灯火下眸色忽明忽暗。

“二公子莫急,”侍卫忙道,“我这就快马加鞭赶上车马,请老夫人回来做主。”

薛成璧不语。

他从心口取出了那只绣了仙人球的梅花香囊,摩挲半晌,仔细将它系在了兔子灯柄的彩穗上。

旁边,再放好他贴身携带的玉肌膏。

然后他回身走向侍卫,在接近那侍卫时,他骤然抬手,一手刀砍向侍卫的后颈。

侍卫毫无防备,失去意识倒了下去。

——如此一来,就没有人会去打扰那驾前去观赏灯火的马车了。

薛成璧望向西边,大虞西市灯火通明,连夜空都染作了瑰丽的橘红。

没有他,满城灯火依然璀璨光耀,年年如此。

周瑭期待了那么久的上元节,若是因他而毁,便太可惜了。

薛成璧抄起横刀,只身踏入雪夜。

*

漫天烟火下,破旧的古庙阴森如旧。

在十几名凶悍男子的监视下,邹姨娘战战兢兢地坐在廊下,望着庭院里的神案,又喜又怕。

庭院里生着熊熊篝火,彩幡环绕间,火上烧着一缸滚水。

神婆一袭红裙,头戴张牙舞爪的面具,神帽垂下彩穗,遮住了一口黄牙的脸。

她对着神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乌坦神牌位,叽叽咕咕地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古怪神词。

念一会儿,她便猛地顿住,从头到脚开始哆嗦,全身金饰叮当作响,哆嗦得险些摔倒。正有人想去扶她,神婆又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嘴里继续念叨。

看到这诡谲的场景,邹姨娘心惊胆战。

春桃的娘安抚她说:“神婆说了,待她祛除了二公子身上的邪祟,二公子的疯病自然就除了。姨娘也是做母亲的人,难道不怕邪祟害死自己的孩子么?”

邹姨娘仍是忧心:“只怕那邪祟厉害得紧,纵是神婆也降不住他……”

“他来了!”这时一个大汉呼道。

众人把目光投向山门。

薛成璧出现在破庙外,形单影只。

他一身单薄的玄色衫袍,几乎融入夜色,只有一张苍白深邃的脸分外浓墨重彩。

神婆兀地大嚷一声,两眼翻白,干枯的手指直直指向薛成璧。

年过四十的童儿叫道:“乌坦神说了,他身上有邪祟,要以符水清洗祛除!”

“还不快把那邪祟拿下!”凶悍男子大喝。

阮家从京外雇了二十几个悍匪,这些人与一般家仆不同,专做打家劫舍、雇佣杀人的阴暗行当,个个膘肥体壮,满面凶戾。

他们当即抄起兵刃,虎视眈眈地逼近他。

薛成璧拇指顶开刀柄,滑出一截刀刃。

“恶鬼!”春桃的娘脸色狰狞,“你还要占着二公子的身体,害死府里多少人?”

薛成璧淡漠地瞥向她。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哄骗邹姨娘离开清平院,还有在学堂里散布流言蜚语的,便是此人。

“这就是你‘关心’之人?”

薛成璧低低开口,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对什么人说话。

“为了救治她的女儿,你请了太医,整日忧思牵挂。”

他唇角牵起一抹嘲意:“不值得。”

春桃的娘想起他的身份,压下恨意赔笑道:“二公子多有得罪,神婆可怜婢子的爱女之心,特发善心请公子来跳神赶鬼,请公子挨一挨,等那邪祟离体,就过去了。”

邹姨娘也柔弱道:“二郎,你都快把三房那丫头害死了,还不够么?那疯病药石无医,说不准做场法事便好了。这都是为了你好啊。”

“是啊,这都是为了二公子好。”邹姨娘身后的悍匪头子也狞笑着说。

边说着,却也边将砍刀比在邹姨娘的后颈上,威胁薛成璧不许轻举妄动。

然而他蠢笨的姨娘丝毫未有察觉,仍相信着神婆大发善心,是为了替他祛除邪祟、治好疯病。

血丝蔓上了薛成璧的眼白。

他倏然拔.出了横刀。

破庙中所有人面色一凛。

他们都被告知这少年身负怪力,极擅刀法,故而都严阵以待,一双双眸子里射充斥着戒备。

却听“哐当”一声,横刀掉落在地。

薛成璧丢弃了手里唯一的兵刃,眉眼间尽是漫不经心。

“想做什么便做罢,”他摆出束手就擒的姿势,语气嘲弄,“谁叫你们抓住了我的亲姨娘呢。”

然后薛成璧红唇一弯,眸子敛在阴翳里,心情很好地笑了。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悍匪们闻言,又惊愕又狐疑。

明知前方是死路,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两个悍匪抄着麻绳接近他,满脸防备地绑住他的手臂,而整个过程薛成璧面带微笑地望着他们,没有任何挣扎。

明明是他双臂被缚,任人宰割,悍匪们却被他笑得心里直发毛。

黑暗中火把摇曳,有人灭了篝火,神婆围着煮沸的水缸念念有词,用朱砂画了两道符,点燃成灰,掷入水中。童儿杀了一只公鸡,鲜红的血喷溅而出,灌进水缸里。

血腥气喷涌,彩幡猎猎舞动,那两个悍匪毛骨悚然,只觉薛家二郎厉鬼上身并非虚言,不敢再碰他一下。

薛成璧如闲庭信步般,跟着悍匪走到了水缸边。

滚烫的水还未止沸多久,蒸出滚滚白雾。

邹姨娘有些慌了:“他、二郎不会被烫死吧?”

她像是才想起,薛成璧的地位今非昔比,只有他活着,她日后才有安息之所。

童儿涂成白色的脸扯起一个笑容:“姨娘安心,这是特制的符水,只杀邪祟,不烫人。若二公子是人非鬼,自然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这样啊。”邹姨娘放下心来。

她神色带着畏惧,又兼有一丝隐秘的快意,兴致勃勃地观看薛成璧受刑。

在没入滚水里的一刹那,薛成璧眼尾瞬间染上了猩红,他长长抽了一口气,险些克制不住挣断了绑索。

神婆击腰鼓、唱神歌,围着他又唱又跳,童儿舀起缸中污水,泼在了他脸上。

薛成璧苍白的脸霎时烫红了一大片。

很疼。

浑身的剧痛中,他仿佛回到了幼时那一晚,邹姨娘想用煤炭气毒杀他未果,又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不是生来就心硬如铁,无所留恋。

他也曾乞求过母亲的垂怜。

年幼的薛成璧哀哀唤着“阿娘我疼”,哭着问阿娘为什么。

“……为什么?”

邹姨娘掩面而泣。

“是啊,我为什么要换了你来?”

“换了你来,而我的孩子,那么小一个婴儿,却被人夺走,哭得好大声。摔在地上,哭声就断了。”

雷声轰然,年幼的薛成璧满眼泪水,迷茫又无助地望向他的母亲。

却偶然间从她的指缝间窥见了她藏起来的眼睛,窥见了她藏起来的仇恨。

“被摔死的本该是你啊。”

邹姨娘美眸中满是怨毒。

“你就该陪你那短命的娘一起下地狱!……”

从那以后,薛成璧就不会流泪了。

滚烫的水一瓢一瓢泼到脸上,香灰、焚烟、腥臭的血,顺着他的睫毛滴滴滚落。

他被压在滚水里,全身皮肤的灼痛到几乎麻木,心脏不规律地跳动挣扎,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在撕扯心肺。

即便如此折磨,薛成璧的眼角依然干涩。

他漠然地想着,自己欠邹姨娘两条命。

一条,是邹姨娘换子救他的命。

另一条,是邹姨娘那替他而死的孩子的命。

年幼时邹姨娘收回了他一条命,现在又是第二条。

……他已全还完了。

薛成璧满心畅然,纵声大笑。

体温高到可怕的程度,身体在迅速脱水。

他已听不到也看不到,浑浑噩噩间,却已有许久未有人往他脸上泼水。

耳边似有嘈杂的声音响起,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呵骂声、嘶吼声、痛呼声,还有……

“……哥!”

“……哥哥……呜……快醒醒……”

薛成璧豁然睁开双眸。

周瑭正趴在缸边,脸蛋上抹了脏兮兮的泪水,鼻尖嫣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掉进水缸里。

薛成璧以为自己在做梦。

孩子不是去看灯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瑭一脚蹬爬上了水缸,往前一扑,搂住住了他的脖颈。

眼泪掉进他脖颈里,竟比缸中滚水还要灼热。

薛成璧颈窝一烫,视线聚焦。

放眼望去,破庙前的庭院里,彩幡倒了,牌位碎了,神婆昏厥倒地,童儿瑟瑟发抖藏在神案下。

不知何处而来的四名侍卫与悍匪们战作一团,而周瑭抱住他,想把他从刀山火海里救出来。

远方的夜空,烟花无声绽放,像一个冰冷而遥远梦。

而环绕在他颈间的手臂,却是真切的温暖。

薛成璧眼睫微颤,如梦初醒。

“……周瑭。”

“你醒了?”周瑭泪珠悬在眼睫上,惊喜地一眨,“快出来,这水太烫,泡久了会出事的……”

话音未落,只觉脑后有劲风袭来。

一个悍匪举起刀,刀锋所指正是周瑭。

在砍刀挥下来的一刹那,薛成璧空洞的眼眸中凝聚起浓重的戾色。

他旋身挡在周瑭身前,猛地抬起双臂,用双臂上绑缚的绳索挡下了一击。

下一瞬,他骤然挣断了麻绳,出手如电,“咔嚓”一声掰断了那悍匪的手骨。

砍刀落地,悍匪的痛呼声响起。

薛成璧抱住周瑭,翻身出水缸。

周瑭瞧见他通红滚烫的皮肤,忍不住低低泄出了一声的哽咽。

“闭眼,抱稳。”薛成璧嗓音嘶哑。

周瑭点头,乖乖闭眼伏在他肩头。

薛成璧捡起砍刀,手起刀落。

那悍匪的痛呼声停了。

周瑭带来的四名侍卫都是高手,与那二十几名悍匪打得势均力敌。薛成璧刚一加入,局势便迅速向他这边倾斜。

眼看着就要败落,悍匪头子冲进破庙,从佛像后抓出了惊慌失措的邹姨娘,提着她的鬓发拖到庭院外。

钢刀架在邹姨娘纤细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丝。

“住手!”他朝薛成璧爆呵一声,“叫你的人停下来,否则我立刻就抹了她的脖子!”

以卢四为首的侍卫略有迟疑,还未来得及征询意见,便听薛成璧冷冷道:“不必管她。”

说着,他白刀进红刀出,又杀一人。

邹姨娘流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悍匪慌了,凶神恶煞道:“你不顾你娘性命了吗?”

薛成璧甩去刀尖鲜血,雪亮的刀光照亮他漠然的眉眼。

“我欠她的两条性命,已经偿还清了。”

他嗓音缓慢低哑,每一个字却都坚定无比。

“——自此,我与她再无瓜葛。”

悍匪头子愕然。

这薛家二郎方才还为了母亲甘愿赴死,怎么可能没一会儿就翻脸不认人?

“你在诈我……”他发狠在邹姨娘脸上划了一刀,吓得邹姨娘连声尖叫,“你别以为我不敢下手!”

薛成璧一步步向他踏来,遇敌杀敌,如入无人之境。

鲜血溅了他满身满脸,他遍体血污,如临修罗炼狱。

臂弯间却极温柔地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身上纤尘不染,没染上一点脏污。

孩子被保护得周全,不被允许受任何一丝伤害,甚至不许被血迹脏了眼。

薛成璧盯着悍匪头子,慢慢勾唇,描绘出一个殷红的笑。

他开口,无声地摆出唇形:动手啊。

悍匪头子骇然发觉,那少年并不是在虚张声势,倒像是极期待他杀了邹姨娘似的。

恐惧吞没了他的理智,悍匪头子慌忙丢掉邹姨娘,回身便跑。

薛成璧一个旋身掷出砍刀,沉重的砍刀在他手中如飞镖般轻盈,划过夜空,刺穿了悍匪头子的左膝。

“抓活口。”他冷淡道。

卢四会意,飞身上前,按住了悍匪头子。

头目被擒,大势已去,其余幸存的悍匪纷纷扔掉兵器,以示投降。

混战结束了。

下台阶时,薛成璧身形重重一晃。

他头晕目眩,站稳都很困难,却紧紧将周瑭箍在怀里,不松一分力气。

周瑭的脸蛋紧贴在他肩头,只觉少年的皮肤如有火烧。

“哥哥快放我下来,”他含泪急道,“我去找些水给你喝。”

薛成璧顿了顿,撕下袖口布料,缚住周瑭的双眼,然后把小孩稳稳放在了洁白的积雪上。

“你……”

薛成璧想问,你看到花灯了吗?

然而刚说出一个字,眼前便天旋地转。

他跌入了滚烫的黑暗中。

*

“此劫二公子能安然无恙,实属命大。若再多烫小半刻钟,再强健的体魄也要没命。”康太医道,“也幸有周小娘子及时为二公子喂水、保暖,才没留下什么后患。”

这番话说完,听雪堂里的人都长松了一口气。

周瑭看着闭目昏睡的薛成璧,只觉后怕。

还好他没走,还好他及时回府寻找,叫醒了那个被打晕的侍卫,才得知了薛成璧的去向。

周瑭眼眶微红:“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康太医道:“二公子身体损耗太多,我在药里添了些安神助眠的药物,休息够了便醒了。”

周瑭抿唇点头。

听雪堂里乱糟糟跪了一片人,有邹姨娘、春桃的母亲,有玩忽职守的清平院侍卫,有哭得梨花带雨的薛蓁,还有被塞住嘴、鬓发散乱的阮氏。

二爷站在一旁,脸色铁青。

庭院外,绑着几名幸存的悍匪,由老侯爷亲自审问,时不时传来几声惨叫。

老夫人问周瑭:“我听卢四说,二郎杀敌时没顾及邹姨娘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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