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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试剑大会

楚涵之显然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自觉身为族长和长辈的威严被挑衅,的他猛地沉下脸来,苍白的嘴唇紧抿着,面无表情的与楚月凝无声对峙着,双方谁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湖心亭弥漫着剑拔弩张、风雨欲来的味道。

顾砚在旁边低笑着,丝毫不担心楚月凝要输,毕竟这位楚族长看着面色苍白、气息紊乱,不像是多么康健能支撑许久的样子。

他神色悠闲的将手伸出屋檐去接雨水。

嘀嗒。

嘀嗒。

雨水将手掌完全打湿前,两人对峙结束了。

不出所料,楚月凝赢了。

楚涵之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捂着口鼻很是咳嗽了一阵才慢慢缓过来,不动声色地将染了血的帕子收好了,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几分嘶哑,“楚钰擅自调人去探查妖兽踪迹的事我知道了,我会罚他在溧洋禁足,试剑大会正式开始前不会让他踏出静室半步?”

这是惩罚?

如今离试剑大会开始,只不到六年的时间。

六年,哪个金丹以上的修士,闭关修炼不是十年八年的,六年禁闭也能算是惩罚?!何况将楚钰关进静室闭关修炼,究竟是对楚钰的惩罚。

还是怕他日后再因为此事找楚钰的麻烦?!

楚月凝脸色更冷了,“你还要保楚钰!”

当年他修为刚废的时候,遍体鳞伤,手无缚鸡之力,楚钰各种踩着他作威作福、趁着他昏迷时将他封死在装满水的铁框里两个时辰,若非鱼池发现他不见了满溧洋的找,在他濒临窒息前将他从水里拖出来。

他如今的坟头草都只怕已经长到两丈高了!

事情闹出来后,是楚涵之出面要保楚钰。

两年前他跟着楚钰前往虞城,被楚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肆意羞辱,为了践踏毁了他的名声和自尊,连楚家的名誉扫地也不管不顾了,要逼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与宁霜风有婚约的顾砚敬酒,承认自己是心甘情愿的要去给宁霜风当侍妾!

事后他姑姑大发雷霆,当时便要杀了楚钰。

是楚涵之连夜从溧洋传信至虞城要保楚钰。

他在楚家被肆意欺辱,楚涵之要保下楚钰。

他在幽篁秘境被楚钰追杀,楚涵之还是要保下楚钰,他就只当是在楚涵之这个族长的心里,他这个从小到大被当做弃子培养的侄子无足轻重。在没有还手之力后,随意楚钰怎么折辱打骂出气、哪怕是死他真在楚钰手中,都对楚家、对楚涵之没有任何的影响!

可时至今日,楚钰已经张狂到为了一己私利踩着他们楚家的祖训,在暴雨倾盆、溧水泛滥的时候不顾溧水河中来往的船只行人,调人去探查渡劫妖兽的踪迹不说,还将那只妖兽引到商船前往溧洋的必经之路,致使那条怪鱼肆虐、撞毁商船,导致至少数百人受伤和死亡。

那些被水冲走的伤员和尸体至今还没打捞!

本该护佑溧水一方平安的楚家,因为楚钰变成了举着刀的杀人凶手!

他们拿着那些商人缴纳的灵石供奉,肩负着身为溧水守护者的使命,最终却任由那些商人被那只渡劫的妖兽掀翻商船、葬身溧水之中,大部分人和那艘船一起被撞得粉碎,死无全尸、甚至连块尸体碎片都可能找不到!

而本该站出来为他们讨回公道的楚涵之!

他!居然还要保下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楚月凝被气笑了,眼里碎金暗沉的吓人,几乎快看不到了,整个人都处于即将爆发的盛怒之中。顾砚在旁边坐着,听他一字一句的质问那位楚家族长,

“楚涵之,你还有没有良心?”

你这样做,置那些无辜惨死的商船行人于何地?!

置楚家人严守了百年的家规祖训于何地?!

当那些楚家祖辈制定好祖训被肆意践踏。

当那些肯遵循祖,知道什么是责任、知道该如何维护楚家名声和地位的楚家后辈,被楚钰驱使着、影响着,背宗忘祖,从此不知道何为天高地厚、逐渐变得跟楚钰一样无法无天的张狂时。

楚家要如何在溧洋、在仙盟中立足?

楚涵之也不知道是被他那个称呼、还是后面那句问话刺激到,面色剧烈地变了几变,突然手捂住口鼻,激烈而大声的呛咳起来,“咳、咳、咳!”

他咳得太凶了。

脸颊突兀的涨红,大口大口的鲜血顺着指缝不停往外溢,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再也没办法将流血止住似的,让人有种再让他咳下去,就会将五脏六腑都从嘴里咳出来,一命呜呼的绝望感!

好在他最终还是将这种剧烈的咳嗽止住了。

单手用力地撑住面前的石桌,直到手背青筋毕露,格外难看的扭曲着,不停地喘息着反问道,“那我能怎么办,楚月凝,你告诉我怎么办?族中这一辈就楚钰一个单灵根、修炼进度能与其他宗门和家族的弟子相比,我若是不出手保他,等你死后,楚家要派谁去跟那些其他门派的核心弟子竞争?!又有谁能出面替楚家挣回个好名次、以及往后百年发展所需的资源来!”

“不保他,难道眼睁睁看着楚家没落?”

“看着楚家的百年基业葬送在我手中?”

正在旁边潜心听雨的顾砚,“……”嗯?

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楚涵之说要死的人是谁?

想必是这位楚家族长病糊涂了、要么就是一时嘴瓢说错了,将“我”说成了“你”吧,毕竟看起来就病入沉疴、命不久矣的人应该是楚涵之才对。

然而下一瞬,他就意识到楚涵之并未嘴瓢。

只听楚月凝语气冷若冰霜,“可是我还没有死!”——竟是回应了楚涵之那句无可奈何的“等你死后”?!

什么情况,楚月凝何时变得命不久矣了?!

“那又如何?!你注定活不过明年的!”

楚涵之仍旧喘息着,苍白瘦削脸颊的泛着潮红,眼睛周围暴出几条甚是骇人的紫色青筋,形容可怖,“天都阁的占卜从未出过错!何况给你批命的人还是越墨道尊!你自小到大,何时炼气、何时筑基、何时结丹,又会在何时因为渡劫失败、灵根修为全废,全部都一一验证了!”

“占卜结果的最后一条当然也会应验。”

“明年之内,你必死无疑!”

“楚月凝,这是你的宿命,是上天早就注定的结果,由不得你不信,就算你再怎么负隅顽抗、想打破这个结果,最终也只会是徒劳无用。”

“你根本不可能改变你的死期!”

楚涵之剧烈的喘息着,胸口一阵阵的抽疼。

他当然知道楚钰跟楚月凝从小就不对付,自从楚月凝渡劫失败、修为全无,楚钰被接回溧洋后对楚月凝处处刁难、故意折磨,也知道楚月凝因此受了不少的折磨。

他身为长辈看在眼里,也并不是无动于衷。

毕竟从小放在他眼前长大的孩子是楚月凝。

而楚月凝的天资悟性之优越,乃是他毕生所见之最,就连性格也是符合、甚至超出他对继任者的期待!他当然知道楚月凝有多么厉害、知道有楚月凝在,楚家的未来会有多么辉煌璀璨!

与之相比,楚钰不论天资、性格样样不如。

这是楚家人有目共睹的事实。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

楚月凝注定了活不过明年。

只这一点,他就只能选择略逊一筹的楚钰。

他知道楚钰屡次出手想伤楚月凝的性命,也知道楚钰因为楚家各种拿他们相比、而他又被人断定处处不如楚月凝的缘故,性格逐渐变得有些偏激疯狂。

但楚涵之除了保下楚钰,没有其他的办法。

每个世家/宗门都需要能挑起大梁的少主。

他们楚家也需要。

如果那个人注定了不能是楚月凝,那么不论楚月凝再怎么优秀、再怎么出众,他都只能选择视而不见,不论楚月凝在楚钰手底下受到多少的伤害和委屈,他都只能态度坚定的站在楚钰这边。

至于楚钰略显得疯狂偏激的性格……

或许,等楚月凝不在了,也就慢慢的好了。

那一天不会离得太远,甚至近在咫尺,就在明年了,楚涵之看着楚月凝的眼神中,逐渐透着些怜悯和惋惜。

——这是个很奇怪、甚至堪称诡异的场面。

分明看着是已经病入膏肓、脸色惨白的楚涵之看着修为逐渐恢复,以金丹修为悟到了本该元婴期才能悟出的剑意、前途无量的楚月凝。

惋惜他即将死于非命,命不长久。

天都阁的占卜结果。

楚月凝会死,还会死在明年?!

总觉得这件事极为耳熟、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呢,顾砚眉头轻皱,思索着自己曾在哪听到过这件事,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

这不是他重生前翻到的那本书里的内容么。

按照那本书里描写的,在他死后的第三年,楚月凝死于幽昙秘境,临死前将自己体内的半截剑骨交给了林真真。

算算时间……

明年他正好是他在那本书里的死后第三年!

与楚涵之对峙的楚月凝沉默了。

顾砚只当他是被所谓的“天都阁越墨道尊的批命”、以及楚涵之笃定他会死的强硬态度镇住了,正想出声告诉他所谓的天命并其实并不完全可信。

他都能重生回来、逆天改命了。

没道理楚月凝还会死在明年!他绝对不许!

跟他面前说什么笑话呢?!

他手里还有四片不死树的树叶在,他倒要看看有谁有那个本事能当着他的面,将楚月凝杀死四次!?

尚未开口,就听楚月凝突然冷笑了声,“那咱们就等着看,究竟是我楚月凝先死,还是你拼命护着的楚钰先死、楚家的这份百年基业葬送于你手!”

楚涵之只是咳嗽,“月凝,没用的……”

早已经注定了的结局。

你想要逆天改命、何其艰难?

“那只是你信的宿命,我从来没信过。”

楚月凝自那种盛怒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面色冰冷的看着楚涵之,“留着你的命给我好好看着,究竟是我先死,还是楚钰先命丧地府!”

楚涵之对越墨的批命深信不疑,并不想因此跟他发生过多争吵,“去看看你爹娘吧,你也有两年没有见过他们了。”

楚月凝转身就走。

顾砚起身跟上,在小径中间的位置追上他。

去楚月凝爹娘住所的路上,楚月凝情绪不佳,始终沉默着没说话,伞也忘了撑,任由细密鱼丝落到他的发间、肩头,很快将浑身的衣服浸湿润了。

顾砚伸手过去与他十指相扣,又撑起了伞。

楚月凝侧头看了他眼,掺着碎金的眼里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是没说出口,只是叹息般喊了他声,“阿砚……”

“嗯。”顾砚笑着,神色轻松的朝他靠去。

“你不要相信你们族长说的,什么天都阁主、越墨道尊的批命就是天命难违,他自己的无情道修得都是半罐子水响叮当,有什么能耐断别人的生死宿命?!”

“你这么厉害,天道也舍不得你早死。”

楚月凝神色平静,“我从来就没信过。”

“那就好。”顾砚略松了口气。

“但是除了我和姑姑,楚家的所有人都信了。”

楚月凝的声音很轻,轻到没有力量穿透雨帘、传出去太远的距离,若非顾砚紧贴着他站着,根本听不出他那句话里,包含着的浓浓无奈和抑制不住的难过。

顾砚心中一紧,“月凝。”

“他们都信了这个批命,包括我爹娘。”

“这么多年来,楚家的所有人,都在等着我的死期到来。”

“他们盼望着我死,好给楚钰腾地儿。”

“他们都是我的亲人,其中我从小追着喊爷爷、叔公的长辈,有我叫了几十年的叔叔、婶婶,甚至是……我的爹娘,他们,都在盼着我死的这一天。”

顾砚呼吸一窒,“月凝……”

他突然想到鱼池说过、楚月凝幼年的往事。

说他总是不被长辈偏心照顾,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旁边,就算有人欺负他也没有大人管,全凭他自己稍微长大些、再一个个的打回去。说楚月凝的修为进境之所以会涨得那么快,全是被楚家人一寸一寸逼出来的。

听的时候只觉得楚月凝幼时不容易。

直到现在,明了楚家人对楚月凝无视和冷漠的原因后,他才终于能体会到楚月凝当年过得有多惨。

明明是该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的变异单灵根。

却因为背负着个早死的批命,那些人总会想着他如今再厉害、对他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日后还不是会早死,人死如灯灭,什么都不会留下,不如早点接受这个事实。任由跟他同龄、比他大的同辈们欺负他,也不管不顾,甚至连欺负了他的人,都不会受到任何惩罚!就像对他极尽羞辱、甚至想要他命的楚钰仍旧稳坐少主之位那般!

他是这偌大溧洋,唯一被孤立忽视的异类。

是,如今的楚月凝是能以修为碾压同辈们。

那些同辈也对他毕恭毕敬,各种害怕,看着威风的不得了,可是楚月凝的修为也不是出生就有的,而是后天慢慢修炼出来的,那在他能打过那些欺负他的人之前、在他修为被废的这三年里……

楚月凝在楚家,过得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顾砚不敢想。

只觉得心口突兀而剧烈的疼痛起来,犹如被拖着自针尖拼起来的砧板上滚过,在瞬间就千疮百孔、血流遍地,疼得他几乎支撑不住。

面前的楚月凝跟以往截然不同,脆弱得像是被人敲出了细碎裂缝的琉璃、瓷器,只需要轻轻伸手一碰,就会“哗啦”碎裂成片,再也没有拼好的可能。

顾砚扔了撑在头顶的伞,任由雨水淋下来。

他则伸手紧紧地抱住了楚月凝,“别怕,你才不会那么早死呢,你会长长久久的活着,元婴以上还有化神,化神之上还有炼虚、合体……以后你的路上都有我陪着你。”

楚月凝沉默许久,低声应了句,“好。”

他们在溧洋的绵绵细雨中相拥,直到雨停。

楚月凝似乎缓过来了。

捡起被他仍在路边的油纸伞,慢条斯理的合拢了,神色平静的看他,“跟我去见见我的父母吧。”

顾砚点点头 ,“好。”

楚家父母住的离湖心亭并不远。

是栋单独的小竹楼,掩映在片翠绿葱郁的竹林里,楚月凝牵着他踩着碎石小径走过去,没等进院子里,突然在外面种满翠竹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拦住了抬脚往前的顾砚,“别过去了。”

“怎么啦?”顾砚略疑惑,探头过去看。

院子里是对身穿青衣的中年夫妻,男的斯文俊秀,女的温婉貌美,夫妻两正牵着约两、三岁的小男孩在院子里玩儿,那个小男孩的五官还跟楚月凝有几分相似。——跟寻常的三口之家无异,周围萦绕着种旁人根本无法插进去的温馨氛围。

顾砚皱了眉,为那个小男孩的年龄。

三岁的话……

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正是楚月凝因为渡劫失败、修为全废,在楚家被楚钰各种针对,日子最难过的时候。

为什么他偏偏会在这个时候有了个弟弟?!

楚月凝没说话,眸色暗沉的拉着顾砚走了。

“挺好的。”他低声道。

隔了一会儿,楚月凝又低声重复了遍,“挺好的,真的,我以前总是不信他们心里根本不在乎我,就算他们从小都不怎么管我,我也在想或许是我爹受伤太重、有心无力。”

“即使我在楚家日子难过,差点被楚钰逼死的那段时日,他们从未主动出现在我面前、对我的伤势有半句询问关切,我心底仍对他们抱有一丝期待,想着只要等我撑过那道他们深信不疑的命中死劫,他们是不是就会像寻常父母一样,会为我修炼有成高兴、为我修为增长而骄傲。”

“直到现在……我死心了。”

楚月凝低低地嗤笑出声,唇畔浮着些许讽刺意味,拉起顾砚往竹林外面走,“咱们走吧,阿砚,别去打扰他们了。”

顾砚自然依他,跟着他很快走出了竹林外。

在他们走后,扶着小男孩胳膊的中年男子回头,只看到细碎竹叶被风轻轻刮起来,簌簌响着,并不见人影。

“怎么了?”他身边的温婉美妇低声询问。

“没事。”

只是感觉有什么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被刚刚那阵微风吹走了,可能是他的错觉吧。

等出了竹林,楚月凝终于还是忍不住的难过,轻叹、摸索着抓起顾砚的手指,语气苦涩,“阿砚,从今往后,我就只有你了。”

顾砚轻笑了声,“那真巧啊,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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