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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亭子里,陆子溶本就穿得厚实,又有火盆在侧,并未感到寒冷。想起方才信上的内容,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由得离开亭子在院中踱步。

天色已然全暗,纷纷雪粒飘落,薄薄地积在肩头发梢。他仰首,侧脸的轮廓精雕玉琢,眉头却微微拧起,深沉目光停在遥远不可及之处。

寒风卷起沾雪的衣摆,病弱身躯之下,公子遗世独立,亘通今古。

耳边渐渐出现人声,陆子溶余光里看见来人,也看见对方发现雪中的自己时,那惊艳愣怔的神色。

傅陵匆匆走过来,一把将他护在怀里,口中却轻蔑道:“自作聪明。你就是把自己弄病了,我也不会有半分心疼。”

而后揽着他往宫殿方向走,“我不过六天没见你,你就这样折腾自己。我怎么不知道,陆先生也有如此多情的一面?”

陆子溶藏好唇角的冷笑,仍是一副顺从的样子,只有意无意在他怀里打了个哆嗦。

“不和你计较了……先进屋。”

从亭子出发,最近的屋子便是书房,再往远处走又要沾不少的雪。

没别的选择,只能是书房。

一进书房,傅陵便扒下陆子溶身上带雪的斗篷,从坐榻边的矮柜里翻出一条毛毯裹住他,而后让老郑升起炭火。

觉得对方暖和了,他坐到桌旁铺开纸,一边蘸墨一边道:“我有份文书得亲自执笔,今夜要写完的。陆先生等我一会儿。”

这正如了陆子溶的意,他表面做出焦急又克制的神情,实则状似无意地踱去书架旁。

以前他在东宫教书,大多是在厅堂上,除了太子本人,也有一些官家子弟和伴读。晨课后众人都散了,只有少年傅陵缠着他问这问那。

再把他缠到书房去,让他一整个下午都陪着自己。所以这间屋子陆子溶很熟。

靠门口的书架,放的是东宫里众人平日呈上的文书。他假意随手翻阅,东宫用的纸上压了龙纹,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分辨……

——方才那只白鸟带来的纸,就是龙纹纸。

先前陆子溶吩咐致尧堂去查怀安楼被封的始末,查为何京州府能迅速找到它,海棠便弄来了这张纸条。

纸上写着怀安楼的具体位置。东宫之人能得到怀安楼的位置,这愈发说明,傅陵很可能与它有关。

而陆子溶此行,正是为了弄清纸条是何人所书。只有太子的书房,才能找到东宫所有人的笔迹。

翻找着书架,他很快便在一份不起眼的贺表上发现了类似的字体。其作者他也熟悉,正是李愿。

怀安楼覆灭那会儿,李愿才到东宫没几个月。刚来就做这种勾当,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目的。

陆子溶将那份贺表也塞入怀中。原本在这轻手轻脚,忽然听见身后傅陵响亮的话音。

他叫来老郑,举起才写完的字纸道:“你现在拿去前殿,盖上孤的那枚监国玉玺。明日一早再去衙门里,补上齐务司、礼部的印鉴。户部也可以问问,不肯便罢了。你亲自去,要快,明日你回来后,立即启程。”

老郑领命去了。陆子溶转过身,“明日启程?”

“唔,”傅陵往椅背上一靠,双臂枕在脑后,“凉州又出事了——我懒得同他们扯皮,亲自去一趟。十天半个月也就回来了,你好好在东宫歇着,就陆先生那身子,也不能带你出去折腾。”

陆子溶没想到他如此雷厉风行,沉声道:“请殿下允准臣随行。”

这话一出,傅陵眼中便现了愠怒,冷哼一声,扬起头不看他,“上次是陆先生自己说的,事事听孤的话吧?这才几日,孤不过稍一冷落你,你就不乖了……”

说着剜了他一眼,“就该把你关在芭蕉小筑整日绑着。一个床笫间伺候人的,竟敢在孤眼皮底下兴风作浪,真是无法无天。”

以前陆子溶听见这种话,总会装出一副痛苦模样。可如今这几句,他是真的被伤到了。

换做是旁人,以现下他的境遇,肆意羞辱他也不会动容。可那是傅陵,是他教了十几年的学生,他曾寄予厚望……

陆子溶略一感慨,便收拾好心思,缓缓走到傅陵面前,将双手并在一起前伸。清冷气度难以遮掩,他只好在眉眼间添了几分怯懦,几分顺从,几分痛苦,几分执着。

“凉州边境的情况,臣更为熟悉,况且臣于齐务司任职期间与当地人多有来往,施恩布惠也不少。若要与凉州人交涉,臣愿出面,为殿下分忧。”

“殿下不放心,一路绑着我就是了。无论我在外头有何建树,回到房里,我都是用来伺候殿下的。”

一番话说得卑微至极,陆子溶感到审视的目光钉在自己身上。片刻之后,他听见一声轻笑。

“陆先生不必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你为何要跟去,为何大雪天在外头等我,我能看不出么?”

并起的手腕被抓住,对方一使力,他便被拽进人家怀里。

傅陵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捏起他的下巴,噙笑道:“你说一句舍不得我,比什么都管用。”

陆子溶半低着头垂下目光,“自然是舍不得的……”

傅陵闻言朗笑两声,面上尽是得意神色,随手在怀里人脑袋上揉了一把,“这就对了嘛——孤同意了。”

次日,太子的车驾启程北上,前往凉州。除齐务司官员外,还带了些东宫的客卿和随从。

凉州临海,却是西北的一片内海,越往北走天气越凉。加上是深冬,陆子溶冻得厉害,傅陵大大方方地让他与自己同车,一路上将他揽在怀里,并未看出他藏起的寒冷。

车轮辘辘,怀抱温热,陆子溶望着这孩子傲慢轻浮的样子,轻叹口气。

上次本想下杀手,可最后一刻傅陵看到了他的泪水,遂不再欺负他。陆子溶便认定,只要此人尚有一丝怜悯之心,就不会肆无忌惮地为祸天下,不至于无药可救。

——不过,用什么救?

他心里没底。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外头隐约传来凄厉的哭喊,便揉了揉睡眼,自顾自问了句:“怎么了?”

此时的他全无平日的清高淡漠,才睡醒的人显得毫无防备,任人揉捏。

与傅陵视线相对时,他看出了那目光中的快意。傅陵并未放开他,一只手挑起帘子,朝外吩咐:“停一停,瞧瞧外头怎么了。”

车马渐渐停住,陆子溶从掀起的帘子缝往外看去。此时已临近凉州,路过一处田野,地头稀稀拉拉有几处房屋。

其中一间房门口站了两个官兵打扮的人,正从一名老人手中抢一袋什么东西。明明力气悬殊,那老人却拼命护住,竟抢了个平手。

傅陵点了两名齐务司低阶官员,上前亮出写有身份品级的腰牌,询问情况。

争抢声一停,房子的门窗处竟露出好几个小脑袋,有两三岁的稚童,大的也不过七八岁。

一名抢夺的官兵道:“我们供职于幽州官府,近日去往凉州的商路中断,盐价上涨,不少人家存盐不足,日子过不下去。州里下令,命先前在官府扶持下从凉州低价购盐的百姓,交回多买的盐。”

他瞪了一眼老人,“这些盐都是用来救命的!本就是官府多给你的,又没全给你拿走,哪那么重的怨气?!”

她声泪俱下:“我丈夫几十年攒的银钱,碰上凉州人低价卖盐,我就全给换成了盐。现在老头子走了,我家里七个儿女,没有这些盐,我拿什么养活他们啊……”

两个齐务司官员听了情况一时茫然,支支吾吾半天不知该劝谁。

车里的傅陵听了原委,摸一摸自己身上,什么也没摸到。倒是陆子溶出门带着银钱,便将荷包解下递给他。

傅陵朝他一笑,拿着荷包跳下车,来到那边争执的几人处。

他将那袋盐从老人手上取下,任由官兵拿走,慢条斯理道:“既然这本就是你多得的好处,如今四方有难,收回也在情理之中。官府照章办事,不能因你一人坏了规矩。”

老人正要再哭,傅陵又将荷包中的碎银子倒出来,交到她手上,“不过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我听了你方才所言心生恻隐,自掏腰包接济你几个钱,你拿去……”

“拿去买粮食,够你们一家子吃一年了!”齐务司官员忍不住接话。

傅陵白了他一眼,朝老人绽开个笑,温声软语:“只买半年的粮食,剩下的买农具和种子。来年开春垦荒播种,门口那两个大的都能帮忙,秋日收获,你们家便有了口粮。如此往复,待孩子们长大了,你就能安度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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