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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0章 第422章

昊王忽十六年隆冬, 宋侯子矜病逝于宋都鱼腰。

宋侯子矜一生褒贬不一,有赞颂其为富国强兵、开疆拓土的一代明君;有贬斥其为杀人如麻、反复无常的忘典小人,最终是谁都绕不开的话题——其盛爱当世名驹紫金赤兔, 疯狂偏执、毫无原则。

宋国卿大夫与宋侯并没有太多君臣情谊, 这很正常,宋侯喜怒无常、为人偏执,视他人皆工具, 莫说臣子, 儿子对他也没什么感情。故而他们议宋侯谥号, 没有一点要为其粉饰私德的意思, 大喇喇给了个“剌”。

愎佷遂过曰剌,恶谥也。

宋侯杀兄杀弟以继位,在位期间对内严刑峻法杀人无数, 对外向周边各国使诈欺骗术朝令夕改,于私爱马成痴致昏, 淫/乱后宫。

剌, 与常理违背之人。

这般行径看来, 配个“剌”字绰绰有余。

不想昊天子接到宋侯薨逝讯息后, 送来的谥号竟是“威”。

猛以刚果曰威;强毅执政曰威;赏劝刑怒曰威。

天子曰:“为君者,保家卫国为上,富国安民为上, 人各有爱,不损民利,何损其德?”

更奇怪的是谢妤驳斥群臣, 采纳了“威”这个字, 连两谥相叠都没有。

史称宋威侯。

对此,谢涵松了一口气, 谢妤对宋侯有太多愤懑与怨恨,他真怕对方一意孤行用“剌”,而被他人诟病。

闻言,谢妤轻笑,“在涵儿眼里,阿姊便只有这点胸襟吗?”

谢涵想想备受冷落的宋斯,很想点头,奈何最终在自家阿姊的逼视下打个稽首,“是小弟小觑了阿姊,该罚。”

新年将至,只宋侯新丧,宫中不曾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公子公主们也都一身素衣。谢涵拉着谢妤、宋斯一道包饺子,算是临走前给这对母子最后一次助攻,奈何谢妤淡淡看了宋斯一眼,对谢涵道:“他还要读书,我陪你顽罢。”

宋斯被谢涵抱在怀里 ,小手手刚去摸霍无恤给他捏好的面团,被谢妤一看立刻缩了回来,大气也不敢喘。

谢涵将那面团塞进宋斯手中,道:“阿姊怎么一样?有小孩子才热闹。”

谢妤笑开了,“你这样喜欢,何不自己生一个?”

霍无恤睫毛颤了颤,擀面皮的手倒是一顿不顿的。谢涵下意识要瞧他一眼,头扭到一半又若无其事地转回来,叹道:“那还得再等两年呢,欧小姐还在孝期。”

“你这样身份,庶子都是先出生的。”谢妤笑着说,“宋玉转了年就是十七了,和你正相配,阿姊把他送你如何?”

宋玉便是宋期胞妹,宋国的四公主。

谢涵哈哈笑,“这可岔了辈分,阿姊莫不是想占我便宜。”

谢妤说话间,已包好了一个饺子,那形状四不像,丑陋极了,可她偏有一种包出殿堂级顶尖美味饺子的范儿,气定神闲、仪态万方地将它放到案上摊好的蒸笼里。

闻言,嗤笑道:“你管的忒也多。还讲辈分?不乱人伦就该谢天谢地了。”她闲闲撩了一下头发,刚摸到发丝,意识到自己手上沾着粉,偏了偏头,贴身护卫的杨明会意替她将发丝别到耳后。

谢涵有时候就挺怕谢妤讲话的,“阿姊饶了我罢,我对玉公主全无感情。”

谢妤看闷声不吭包饺子的霍无恤一眼,意味深长道:“那看来你对欧小姐是很有感情咯?”

妙啊——

谢涵再蠢也知道谢妤是真的在警告他。

正好宋斯吭哧吭哧包好了一个饺子,他连忙夸奖,“小斯真是太棒了。舅舅要奖励你,带你出去抓兔子好不好?”

“白兔公主!”宋斯鼓掌,眼睛瞪得溜溜圆,爬下谢涵大腿,把刚刚包的饺子,小心翼翼往谢妤手边送,眼巴巴道:“母亲,献给您。”

谢妤拿手绢接过饺子,点了点头,“出去顽罢。”接着吩咐好乳母和卫士。等人都走后,她淡淡道:“人真是奇怪,很多时候明明知道怎么做是对的,就是不能顺着走,你说是不是,雍公子?”

霍无恤慢悠悠接过谢涵的份儿包了起来,“情感本来就难以控制,无论是爱还是恨。宋太夫人,我是齐国北境的霍将军。”

“怎么这样生疏?”谢妤掩唇笑,“前几天不是还叫我阿姊?”

“宋太夫人是真心还是假意,霍某前两天不懂,难道现在还会这样愚蠢吗?”她故作的亲和只是在试探他罢了。

谢妤直言不讳,“你对他的影响有些大了。我不可以放任。”

霍无恤眼里忽然露出了点笑意,“谢谢太夫人告诉我前半句话。”

谢妤一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你们都是人中龙凤,不该被儿女情长左右。”

霍无恤:“太夫人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怎么还要求别人?君侯顾忌您的心情带走了宋侯,太夫人就不能放任我们吗?”

谢妤忽然发现谢涵不在的时候,对面的人竟是有些咄咄逼人的,她摇了摇头,“第一,我要的只是一点安宁,他要的却太多。第二,恨远比爱持久。”

她淡淡道:“情爱来时,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它走时,却能让两个亲密无间的人势成水火,甚至转化为不能熄灭的恨。霍将军,你但凡是个庸才,我便放任了,可你太耀眼,你们的决裂势必带给他巨大的损失。”

霍无恤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和君侯一定会决裂?为什么非是带来损失,而不是我为他加倍努力?”

“不是一定,而是倘若。哪怕这个倘若可能性极低,只要损失够大,就不该让倘若有发生的可能。更何况——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永恒的爱情。”谢妤神色淡淡,脸上满是年长者看透俗世的淡漠与厌倦,可她分明才二十五岁。

“平民多是因为孩子、劳作而勉强继续凑合,贵族多是因为利益、面子虚与委蛇,最美好的也是逐渐成为习惯了的亲人。我所见的人里,除了英年早逝和求而不得,没有走到终点的爱情。英年早逝是因为情爱来不及消亡,求而不得则夸大了爱情,便如宋威侯、滕敏子所爱非人永不能得到回应而成就了举世瞩目的爱,可倘若紫金赤兔能回应能口吐人言,心性多疑的宋威侯还会一如既往吗?

而当爱情不再,你们日日相见、如何自处?如何回到亲密无间的君臣关系?”

谢妤凝着似有话说的霍无恤,“霍将军是不是想说你不是任何人,别人做不到不代表你们不行?或许罢——”她闲闲道:“你们或许就是奇迹,可奇迹是什么,是万中无一,为什么要把未来放在这样可能性极低的事上,那是蠢材才做的事。智者控制未来,愚者恳求未来。”

“退一万步,你们当真永远相爱。那你们是什么关系呢?君臣、夫妻?身份关系确定尊卑伦理,混乱的关系会引发动乱,模糊了界限,让人无所适从。

若你是他的妻,夫妻一体,家臣当像敬他一样敬你。可你又是他们的同僚,你的上官这样尊敬你,对吗?人心复杂,也许你现在与这些同僚相处愉快,可未来总会有利益分歧,这时他们会想涵儿会偏袒你,纵使你证明没有,一次、两次……亲密无间的团队就回不去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等同于你比群臣在涵儿那里多得到一份宠爱,早晚会出矛盾的。这是你们与群臣之间。

而你与他之间,这种过界的关系会养大你的心的。”谢妤看霍无恤一眼,“不是我看轻你,而是人类的本质是贪得无厌,你也是人——霍将军。”

霍无恤唇抿得紧紧的,此时张嘴干涩道:“太夫人未免太过悲观。”

“是么?”谢妤不置可否,“敢问霍将军希望吾弟接受你的感情吗?”

霍无恤不知道句话后面有什么陷阱等着他,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否认这心底最深的期待,“当然。”他又强调道:“但这只是我的期望,我绝不会违背君侯的意志。”

谢妤笑了一声,“如果他接受了呢?你满足后就无欲无求了吗?”她伸出一根手指抵在粉色的唇瓣,“嘘——别急着回答,来跟我做个设想。”

“假设他今日遭遇危险,你豁出命去救他,最后你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在弥留之际,我猜他一定会后悔不曾好好珍惜你,他会想:人生苦短,为什么要因为不可预知的未来而伤害当下自己珍视的人呢?”

“别怀疑,他很珍视你,这一点我看得出来,不仅仅因为你的身份和能力。他甚至可能为了挽留你流失的生命力而对你说:坚持下去,只要你挺过来他就接受你的感情。而这时,党阙又来了,恰好救了你一命。于是,你们互诉衷肠、颠鸾倒凤,吹皱一池春水。

“你们出同游,食同案,卧同寝。偶尔你会想练剑,他为你抚琴配乐;偶尔他会送你个亲手做的小礼物讨你开心,或许是你的生肖摆件,或许是你某日不经意流露出来对哪个东西的喜爱,他可能因为雕刻摆件划伤手指,你会为他上药,替他吹开药膏;偶尔你们会想看山上的月亮会不会特别大特别圆,而共约黄昏后看漫天繁星,星空下你们可以说共同的男儿梦,说驰骋疆场的快意,说指点江山的豪情,最后头挨着头、肩靠着肩慢慢睡着,就像一起慢慢变老一样。”

霍无恤舔了下唇,几乎想要为谢妤说的绝世场面而准备□□了。

这时,谢妤话锋一转,“可是好景不长,才过了几个月,涵儿就要娶宋玉了。这是我的要求,他不会拒绝我。”

霍无恤下意识皱眉,“太夫人一定要君侯娶公主玉?”他转瞬清明,祸水东移,“太夫人是想在这风雨飘摇中加强宋国与齐国的联系?公主玉的确是贵国唯一适龄的公主,但君侯却不是唯一适龄的公子。反而您是他胞姐,再亲上加亲,是浪费资源,给太子谢泾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妤盯着他,直盯到对方汗毛微竖,才笑了一下缓缓道:“你——一介下臣,怎么敢为主君做选择做拒绝?事急从权不报的是使臣,霍将军是吗?”

霍无恤抿唇,知自己终是落入对方陷阱,“但卑将说的是实话。君侯确实不是最适合人选。”

谢妤收回目光,幽幽笑道:“好罢——抛开公主玉。那么——欧小姐出孝了,将要风光大嫁而立,你嫉妒吗?”

霍无恤不想承认自己像个深闺怨妇一样,可这一句话就让他心底嫉妒丛生,就像藤蔓在心脏疯狂扎根、生长,让他胸腔里的心一阵紧缩绞痛,他不想在谢妤面前表现出狼狈,可他终是道:“人之常情,但我不会阻碍君侯的选择。”

谢妤哼笑一声,“现在的你当然只能嫉妒,什么都不能说。可刚刚假设中的你,却可以做很多,你扪心自问,可会阻止欧小姐嫁过来,可会请他不要迎娶欧小姐?”

霍无恤无言。

“这就是人的贪得无厌。”谢妤道:“就像大国吞并小国,就像狼要吃羊,羊要吃草一样,是天性。这样的你,难道不会对他造成影响吗?你是不是想说只要你们一直只有彼此,就没有矛盾了?难道你要我的弟弟断子绝孙吗?霍将军,你最可怕的一点是为人偏执,你们若各自娶妻 ,偶尔互相慰藉也便罢了,可你竟然就要一直终生不婚守着他的样子,谁能放心?”

“若果吾弟先情到浓时情转薄了呢?你愿意就此离开吗?你不会因爱生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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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尘埃落定,去了心仪的三甲医院,谢谢诸位的等待,比心!

宋玉番外

我叫宋玉, 出生在一个战乱而疯狂的年代——大昊末年,当然后世更喜欢称之为“战国”。

那个时代战火纷飞,两千多个诸侯国在百年间仅存十余, 灭国之危犹如悬在项上的利剑, 王公贵族各个及时行乐,醉生梦死麻痹自我,人人癫狂而放纵, 许多耳熟能详的事放在几百年后是不可想象的怪诞。

那个时代阶级与传统被打碎, 至尊的天子沦为天下的装饰, 大国渴求霸权, 小国谋求生存,列国本能地厮杀扩张。富国强兵成为时代的主旋律,只要能达成君王的目标, 布衣即刻可为卿相,名利富贵吸引着天下士子飞蛾扑火般地追逐, 阴谋诡计无限滋生。

这是最好的时代, 只要有才便能一展所长, 人人有无限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 名利江山驱使所有人面目全非。

幸运的是,我一出便站在了大多数人的顶点——宋国公主。我的君父被后世称颂为中兴家国的一代明君,我的胞兄与齐国公主订有婚约, 背靠大国力压诸公子成为太子,我的母亲母凭子贵成为后宫三夫人之首,总领六宫——我是宋国最尊贵的公主。

不幸的是, 我的母国只是个小国, 我的君父是个疯子。我的君父雄才伟略,在他手上, 宋国从一介小国成为兵车五百乘的中国。但他爱上了一匹马,尽管它被誉为当世第一名驹,尽管它被所有见过的人称赞灵性,但它终究是一头畜牲。

他疯狂爱上了那匹叫紫金赤兔的马,后宫只是他用来讨好那匹马的玩物,血脉至亲比不上那匹马尾巴上的一根鬃毛。我如此地嫉恨那匹马,却在母亲柔弱的泪水与恐惧的呵斥下学会讨好那匹马。

日复一日中,我看起来天真烂漫,内心却早已扭曲,我经受着这样的羞辱,我也以折磨他人为乐。

——这在宋宫并不鲜见。

我的大哥倒是风光霁月,他当然可以风光霁月。从小他就被母亲保护的很好,后来更因为因为母亲是齐女,齐国先君齐武公临终前亲点他为齐国太子长女的未婚夫,也便是后来的齐国公主。宋国是齐国的属国,大哥水涨船高被立为太子,送到齐国扶突同齐公子一起进学。

而我仍然在这令人作呕的宋宫。为什么呢,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他可以逃离,可以笑得那样风清月白呢?为什么都是母亲的孩子,他就可以被母亲保护?为什么都流着齐国的血,他就可以和齐国联姻呢?

但从小的生活已经教会我把阴暗藏在心底,面上我只会甜甜地叫大哥。

那时候我想着只要我把齐国公主抢过来,我就是太子,我就可以离开这藏污纳垢的宋宫。这种想法在脑海一经闪过,便疯狂地扎根生长。

可惜后来我发现只有男女才可联姻。真奇怪,男人都可以和公马在一起,两个公主的联姻又碍着谁了?

后来我明白这是因为我无权无势。

既然男女方可联姻,我便把目光放在齐太子身上。那个时候的我不太明白什么叫资源浪费,也不知道中原还有大国几何。我只是一心地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宋宫。

可我离齐太子这样远,我搜集所有与齐太子相关的信息,只对母亲说为了帮大哥讨好齐国,我的脑海中渐渐勾勒出这样一道身影: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翩然雅致,他有着聪慧的头脑,敏捷的身手,俊俏的容貌,幽默的性情,他偏爱音律,他喜开顽笑,他爱逗弄人。

这道身影充斥着我从女童到少女的漫长光阴。

我想他一定喜欢弹的一手好琴,他一定喜欢天真烂漫,他一定喜欢一逗弄就脸红的人,我照着这个样子打磨自己,到后来已经不知道真正的宋玉是个什么模样。

然而还没等我用这副专门讨他喜欢的样子去见他,渐渐长大的我便明白自己是不可能嫁给他的。宋国已经娶了齐公主,建立了牢不可分的情谊,就不会再浪费一个公主,何况——凭我的身份是不配嫁给他做正妻的,他要娶,便是梁楚的贵女。

可现在存在的宋玉,是专门为了讨好他齐涵存在的宋玉。

我记恨我未来的大嫂谢妤,凭什么她可以嫁给宋太子,凭什么她是这样尊贵的大国公主,凭什么她就占了齐宋联姻的高点,而我却不配。我知道这是迁怒,她没有做错任何事,还间接给了我宋国公主头一份的优渥生活——但坏女人怨恨一个人是可以没有道理的。

我一边想着破坏大哥和谢妤的婚事,一边又物色他国子弟。我要离开宋国,宋国的天是昏暗的,即便万里无云的晴天也像蒙着一层阴翳,我要去呼吸他国甜美的空气。

我不配做大国太子的正妻,小国太子还是可以的,中国、大国普通公子或是氏族贵子也使得。

我选择着我未来的夫婿,我翻看着他们的文章,我揣摩他们的喜好,我评估着他们的性情——我竟渐渐熟悉着天下大势,这些公子贵子足矣勾勒出这昊末的精彩画卷。

君父说:可惜乃兄不类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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