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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出城

来京六载,走过最远的路也不过是从伯府到姐姐的坟茔。

做了这没有自由的仆婢,哪敢希冀还有走出京都的机会。

顾倾目露一丝向往,默了一息,又阂上眼眸笑自己傻。

“奶奶不会应允。”她说。

薛晟觉得这不是问题,“我去与她讲……”

“不要。”她扣住男人抚上来的手掌,轻轻叹息,”奶奶便是应了,心里也必不痛快。”

人是林氏推到他身边的,林氏逼着她做他的女人,可她与他在一处,又似乎怕惹恼林氏……姑娘复杂的心思,他稍一思索也能明白。林氏是个跋扈的人,只准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完成她交代的事,旁的想法一概不准有。又要用人又要疑人,这些年隐约也听说,没几个能长久在林氏跟前服侍下去得侍婢。

他抬手抚了抚她柔软的发,“不必怕,此事交与我。”

暂离京城,避开林氏的盯视,她能够有许多机会接近薛晟,这固然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她不知薛晟究竟会怎么做,她只能耐心静静的等。

初五这日薛晟便启程。对外宣称是去临县探亲送年礼,他走的第三天,杨氏来了趟竹雪馆。

妯娌二人对坐窗下炕上,寒暄片刻,杨氏说明来意,“五弟妹也知道我那不争气的幼女慈儿,从生下来身子骨就不好,隔几日就闹回头疼脑热,前些日子我娘家嫂子请了法师替慈儿相命,说这孩子倒有几分佛缘。若能佛前静心做上一段时日法课,于这胎里带来的病症大有益处。”

打量林氏神色,见她神色恹恹的,不过强行耐着性子在听,杨氏笑了笑,便不转弯抹角,“弟妹也知道那孩子身子差,要她独自去三十里外的寺里过活,别说我与大爷不放心,就是老太太、太太也不肯答应。那法师说,另有一方儿,寻个生肖月份与慈儿相同的女孩子,顶了慈儿的名儿去,供上三十日手抄经文,功德也能算在慈儿头上。”

林氏笑道“这容易,嫂子来我这儿,想来我院里有合适的人”

杨氏握住她的手,面色窘然,“实在过意不去,要五弟妹跟着费心。二婶那边院子里原本也有两个合适的,毕竟是长辈跟前的人,实在不好开这个口。”隔着房头自然没有同胞兄弟之间行事方便。

林氏摆摆手,“哪儿的话?我这做婶娘的,自然也盼着咱们慈儿好。嫂子只说,要谁去做这个替身”

杨氏犹豫道∶“打听得五弟妹这儿有两个肖龙的姑娘,慈儿是六月生的,不知是忍冬姑娘还是……”

“是顾倾。”林氏道,“她是六月生的,肖龙。”

回身吩咐身边伺候的人道“去喊顾倾,叫她收拾几件衣裳,来见大奶奶。”

薛晟不在京城,留着顾倾在身边也没甚用,她身边又不缺那两个服侍的人,顺水推舟叫大奶奶欠她个人情。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顾倾领着个小丫头,乘着府中车马出了京,到得泾口码头,又走水路。

第二日夜里,才抵达闻江江口。

她有些不适舟车,清晨赶路至今,饮食用得潦草,攀在船舷上欲呕,胃里却虚空无物,只闷闷忍着难受。

岸上薛晟骑在马上,身穿天青海牙纹锦袍,腰束金带,肩披狐裘,已在寒风凛冽的江口候了许久。

顾倾头遮帏帽下了船,薛晟冷峻的面容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驱马上前,居高临下向姑娘伸出手去。

似乎离了京城,那些繁杂冗余的规矩体统都可暂放。顾倾自然不会扫了他的兴致,她递出纤白的指头,由着他将自己拖抱上马。

夜色深沉,远近人家都已没了声息,只闻大道上踢踢踏踏的响亮蹄声,由远及近。

马匹停在一户气派的宅院前,雀羽含笑等候在阶上。

薛晟跳下马,回身把姑娘搀下来,雀羽便挤到跟前,笑着与顾倾寒暄,“倾姑娘路上都好?行船骑马可还习惯?屋里备了热乎饭菜,有姑娘爱吃的醋鱼,还有煎酿雪丸子。”

雀羽说这话,莫名带了几分亲近得意,这两样都不是当地的菜式,听名字就知道是南边的吃食。

薛晟牵着马缰一言不发,踏出半步遮在顾倾身前,抬手扶了扶她头上遮着的帏帽。

姑娘隔着他还与他身后的人说话,“太好了,多谢雀羽哥替我想着。”

她虽这样感激着,可胃里翻滚的那股呕吐感,还在煎熬着她,此时提起吃的东西,更想呕。

雀羽瞧不见她表情,仰起脸对上自家主子爷硬朗冷峻的下颌,一丝凉风卷过颈边,他缩了缩脖子,笑道“外头凉,姑娘快跟爷进去再说。”

转过影壁,绕进回廊,长长的一段路,一开始她小步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夹道转角,他忽然伸臂过来,撑开手掌示意将自己的小手搭上。

她的指尖有些凉,落在他宽大的掌心中,被紧紧包裹。熨贴的温暖从指缘徐徐上蹿。好像牵手拥抱,都已经变得十分自然。

他并不说话,牵着她无声漫步过甬道,来到一座灯火通明的厅前。

是座品字形的建筑,前排阔气开敞的厅和左右两间耳房。穿堂而过,四根通天红色抱柱顶着彩绘繁丽的藻井。再向里,左右各一座梨木雕成的榻门,他牵着她推开其中一扇,三进的通室展现在眼前。

明次间以金、红两色装饰,绣帘垂帏,雕梁彩画。帷后半遮半掩的架子床,隔得远,瞧不真。

薛晟停步在门前,取下她头上的帷帽抚了抚她软嫩的脸,“叫人备了热水,你一路劳顿,先梳洗一番。”

顾倾点点头,转身跨入明间。身后的门被从外阖上,她对着眼前这座美好华丽的房间兴叹。

入京这些年,供她栖身之处,或是柴房陋室,或是拥挤不堪的下人房。隔出三两步长宽的位置,摆一张床板,衣裳鞋袜只三五套,拥挤地塞在床下的箱笼里。

她早就没了家,对住的地方也不再有奢望。

她缓步朝里走,掠过榻上黄杨木的案几桌屏,窗前珠宝堆积、敞开的妆奁,烟云纱半遮的床榻,丝绸梁枕,滑软锦被,胸腔里翻腾的呕意像灌进了风,变得空荡而生疼。

一人高的四扇绣屏后,热气蒸腾的浴桶。

多少年不曾好好泡个热水浴,她早就习惯了夜里摸黑在脏污的厨后冲冷水。卖身为婢,这些年何曾体面的活过

她一件件解开素衣,赤足踏着松软的地毯跨进水里。

外间酒菜已经备好,薛晟独坐在桌畔,耳边细碎微弱的水声,仿佛近在咫尺。他捉茶饮了一口,淡淡茶烟朦胧了他的五官。

内里,顾倾沐浴毕,拥着披巾立在床侧的雕花柜前。

繁复多样的衣裙一字排开,足有三五十套,软纱、轻绢、丝绸、云锦,绣花、绛丝……她踯躅着,指尖拨过去,从中挑了件轻薄的烟霞色束腰裙。

窸窣的步声来自身后,薛晟回头望过去,姑娘松挽长发,缓步朝他走近来。

她没有匀妆,刚洗净的面容稍显苍白,发梢隐约滴着水点,一缕碎发贴在雪白的颈上,洇湿了一小块衣衫。

烟霞纱物如其名,如烟似霞,淡淡的粉紫透着灰蓝,在不同的光影下呈现不同的美感。

她身姿纤柔,最适宜这样浅淡又宽窄合度的衣衫,窄腰紧束在绢中,袅袅婷婷不盈一握。

薛晟坐在椅上没有动,目视面前的空位示意她坐下来。

举箸替她夹了一块醋鱼,斟一盏热腾腾的酒摆在她面前。

姑娘苦着脸,小心翼翼用牙箸挑着鱼肉,半晌不肯送到唇边。

男人瞥见她的举动,不由失笑,“雀羽特地为你安排这一桌,怎不用?”

门前二人不是亲亲热的说起她喜欢吃的东西她那些琐碎的生活喜好,雀羽知道得一清二楚。

姑娘勉强抿了一小口醋鱼, 蹙眉扪着胸-口, 想牵出一抹笑来, 却是不能。

男人发觉不妥,移步上前,弯身遮住她头顶大片光线。

“不舒服”

她眸子里蕴了薄雾,渐渐化开成朦朦的水汽,湿润的发梢贴在脸颊上,被他用指腹轻柔拨开。

“车上颠得厉害”不常乘车的人出远门,的确会不习惯。

她点点头,又摇头,小声地道∶“无碍……歇一阵就好了。”

她脸苍白成这样, 想来刚下船那阵便不舒服了, 他还带着她骑马吹风, 驰骋了一路。她只温顺的听话,半句不肯言语自己的难处。

垂眸瞧她身上轻软的衣料,被未干的长发打湿了一大片,虽屋里烧着地龙,到底是凛冬时节,哪能这般不仔细

他微微蹙着眉,扶住她的肩膀轻道∶“这些若是吃不下,叫人煮些清粥,热着饮一盏,先进去歇歇,能走么"

姑娘点点头,仰头望了他一眼,含羞虚软地倚靠在他身上,脸颊贴着他腰上的金带镶玉扣,“辜负爷的美意……我过意不去。”

清爽的嗓音因着身体不适而显得娇弱无力,一呼一吸间字字颤动在心里。

男人抿唇不言,俯身将她抱起。

身子空悬,女孩惊慌地勾住他脖子,张开水眸小心打量他凝霜带雪的眉头,见他沉郁的面容始终不见半点柔软。她有些不安,即便是相拥相亲,也始终拿不准他的情绪。两手轻搭着他的肩膀,把烫人的面颊埋在他颈窝。

手上的人轻若无骨,清淡幽冷的香气清晰扑鼻。他抱着她走入适才那间房,越过珠帘绣帐将她小心放在床上。

他探触她的额,宽慰道∶“没发热,只是精神差些,兴许是太累了。”

他挽下帐帘,替她盖紧衾被,“你先睡一阵,待——”

蓦地,腰上的带扣被纤细的小手勾住。他垂眼望向帐中人,耐着性子问她,“怎么?”

姑娘一双春水微漾的眸子湿漉漉地望着他,软着嗓子小声说∶“爷能不能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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