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
江阙在左鉴清的安排下转去了他所在的精神专科医院。
经过最初一段时间的深入诊断和几次专家会诊后, 左鉴清对他的病情终于有了全面的了解,并据此制定出了一份详细的治疗方案。
这份方案里的治疗安排虽然紧凑,几乎每天都有相应的治疗任务, 但却并没有对江阙的行动范围做出限制, 甚至出于便捷考虑,方案中安排的治疗时间还都集中在上午,这样如果江阙不愿意住院的话,大可以选择居家修养,只需要每天早上来医院完成治疗安排,回家后按时按量服用配套药物即可。
但江阙却并没有这么选择。
他不仅没有要求出院,还主动申请从原本不设约束的开放式病房转入了单独的封闭式监视病房, 几乎等于是完全放弃了自由行动的权力。
左鉴清并没有干涉他的选择,但在江阙转去封闭式病房的那天,看着特殊病床两侧配置的束缚带和天花板上的24小时监控探头, 他还是有些无奈地提醒道:“你知道你的情况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不需要这么严加防范对吧?”
“我知道。”
江阙答得倒是坦然,他坐在床沿上, 随手抚平了新换床单上的一处褶皱:“我只是觉得这样更放心一点。”
听他这么说,左鉴清便也没有多劝, 只点点头, 伸手拉过床头柜上的那只置物篮,将它推还给了江阙:“其他的也就算了,但这些你还是留着吧。”
那篮子里放着江阙的手机、电脑、充电器、钢笔等一系列物品,都是江阙严格按照封闭病房管理条例主动上缴出来的。
左鉴清道:“你应该也知道这里为什么不让用这些,但你的情况跟他们不一样, 没什么上缴的必要, 你自己留着就行。”
封闭病房里禁止携带的物品有很多, 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尖利物品和通讯设备。
前者是为了防止有暴力或自残倾向的患者伤害到自己或他人,而后者则是为了防止一些病情严重、完全丧失判断力的患者以虚假理由频繁报警、求救或者利用支付软件造成财产损失,给医院和家属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江阙的情况并不在此列,一来他并不是被迫强制入院,而是自愿接受封闭治疗,二来他也不存在任何暴力倾向,所以这些物品对他而言并不属于危险物品。
江阙看了一眼篮子里的东西,倒显得不甚在意:“没关系,反正我也用不上。”
这话他确实说得没有半点勉强的成分,自打他转到这边医院后,就将所有通讯设备压了箱底,主动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隔绝出了一个完全封闭的治疗环境。
左鉴清闻言轻笑:“怎么就用不上了?你新书不是还没写完?以后上午完成治疗,下午和晚上你都可以自由安排,写写书,看看剧,或者出去走走都行。你要知道你在这里只是治病,又不是坐牢?”
江阙静静看了他片刻,似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道:“你不用给我特殊待遇,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把我当普通病人就行。”
左鉴清无奈地笑叹了一声,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道:“哪来的什么特殊待遇?轻症就是这个待遇,你要是真严重到需要管束的程度,我亲手捆你都不带手软的。”
说着,他将已经空了的篮子勾在手里,转身嘱咐道:“今天就先好好休息吧,明天开始正式治疗。不用有太多心理负担,你这点问题在我们这儿就是小case,连疑难病例都算不上。”
江阙不知他这话里有多少安慰的成分,但还是跟着轻笑了一下,诚恳道:“谢谢。”
左鉴清关门离开后,江阙没有去管床头柜上那一堆东西,只是从病床边站起身,走到安装着防护网的窗边,低头看向了楼下。
这个病房的窗口正对的是住院部后占地面积颇大的花园,盛夏葳蕤草木蔓延出满园翠色,平缓小径起伏蜿蜒在层叠绿意间,蓬勃树荫下点缀着供人休息的长椅,令园中散步的病患和医护人员都显得十分轻松闲适。
左鉴清虽说着没有特殊待遇,但其实江阙知道,光是这间病房的安排就是他特意花了心思的。
这间病房位于住院楼顶层角落,远离了重症患者所在的区域,完全听不见半点失控的喧闹或叫嚷,再加上窗外低头可见的大片清幽景色,静谧得仿佛只是一处疗养居所,无形间就能让人处于一种放松安然的状态,甚至一不小心都可能忘了自己是个病人。
这和江阙原本设想的截然不同。
他原以为他要待的地方会是一个阴暗压抑的所在,身遭围绕的都会是些疯癫无状、不可自控的病患,而整个治疗过程想必也不会轻松到哪去。
然而他却没想到,眼下所处的环境完全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糟糕,而自己待在这里,似乎也没有预想中那样难熬。
江阙站在窗边眺望了一会儿,目光从楼下收回时,恰见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里闪过了一点光亮。
那是阳光照在金属上的反光。
是从他锁骨处发出来的。
江阙抬手触上自己的领口,轻轻捏住了倒影中那只小小的银铃。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宋野城了。
宋野城答应不会来见他,于是在他转院后就真的没有再出现过。
说不惦念是不可能的。
这毕竟是这么久以来他们第一次分开这么长时间,住院的这些日子里,他几乎时不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想他现在会在哪里,会在做些什么。
只是惦念归惦念,他却并不后悔自己拒绝相见的决定。
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只有确定宋野城在远离他的、绝对安全的范围之外,他才能沉下那颗时刻悬着的心,真正全无顾忌地留在这里安心治病。
当初在那家私立医院醒来的时候,他其实一度产生过彻底离开宋野城的念头。
因为那时他回想起和宋野城从初见到重逢发生过的一切,觉得自己从始至终给宋野城带来的都只有麻烦。
他是个负担,是个拖累,是个连正常人都算不上的病人。
他应该走得越远越好,最好能彻底消失,才能让宋野城回到原本该有的轨迹,不再为他所累,为他所困。
然而那一晚,宋野城追上了他、找到了他。
在警局门口,在那昏暗的车厢里,当他听见宋野城红着双眼说出那句“你知不知道我也会害怕,害怕再也找不到你”的时候,他才陡然发觉自己竟然残忍得离谱。
什么越远越好,什么彻底消失。
那些自以为是的“为你好”,那些自作主张将他丢下的举动,原来才是捅向宋野城最狠的刀子。
那一刻,他心中所有自我厌弃、妄自菲薄、意图逃避的欲望都尽数溃不成军,只余下了唯一的念头——
他只想拼尽全力好起来,好好陪着这个人,抱着这个人,把余生都补偿给他。
那是他的明月星辰。
是照进他无边黑暗里的那束光。
就当他是自私也好,贪心也好,纵使他单薄如斯、周身褴褛,也想将一切都奉与那束光,将它捧在掌心,再不让它落空分毫。
只是……
他的病究竟要多久才能治好,甚至究竟能不能治好,却不是他凭信念就能决定的。
所以他告诉宋野城:我会去治病,但你不能陪着我。
他想,如果最后能得偿所愿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可如果不能……如果一定要走到最坏的结局,那么这长久的分离也能当做一场缓慢渗透的铺垫,让宋野城慢慢习惯没有他的日子,最后也许就能接受得不那么艰难。
病房窗前。
江阙捏着手中小小的银铃,抿唇微微吸了口气,闭眼轻轻压下了心底最不愿接受的那种可能。
不,不会的。
自己不该往最坏的那个方向想。
左鉴清说过治病时的心态很重要,自己不该再像从前一样总是习惯性悲观,应该学会更积极一点才好。
想着,他睁开双眼看向玻璃倒影中的自己,努力试着弯了弯唇角,在背景的满园绿意和阳光里,自我开解般抿出了一点浅浅笑意。
*
与此同时。
楼下医生办公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