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腮胡的汉子终于摇了摇头,将弓箭放下,苦笑道:“原来是这样。”
阿仰舒一见他放下武器,便当自己是胜了。她“哼”了一声,把嘴唇从那样式古怪的陶笛上移开:“你害怕了?不是很厉害的修士吗,原来也怕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不是在田间常常可见吗,怎么你也怕?难道是心虚了?”
牙显然没有在意她那单纯得让人发笑的挑衅,而是向赵兴一抱拳:“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将,这是不是叫作——唐突了?”
赵兴沉默片刻,倏而大笑:“不唐突。”
“我们要问你几个问题。”一直没说话的那个年轻人走到他面前,声音中带着很明显的一丝得意。
打火石摩擦着一声响动,火光将年轻人黝黑而健康的面貌映照清楚。
他掏出一张纹理极好的羊皮卷,指着上面那个装束特别的高大男子:“认识吗?”
赵兴摇头。
那年轻人又掏出一张薄薄的羊皮卷:“这个?”
这回是个容貌极漂亮的姑娘。
赵兴还是摇头。
“那这个?”年轻人明显有些急了,连着扯出好几张羊皮纸,用点亮的火烛将中心的人物照得不能再亮,“你都看仔细了?”
赵兴往后退了半步,眼神中透露出不悦。
“勾,过度了。”牙是一句话就能让勾冷静下来的人,哪怕只是表面上的让步,也总比这样莽撞直露的行径好。
一问三不知,小姑娘把他恨得牙咬咬,殷红的一双双眼睛在黑夜里越发色彩浓郁,像是要滴出画面的红蜡。
阿仰舒鼓着腮帮子,把嘴凑到陶笛边:“你说的是实话吗?”
赵兴抹了把下巴,笑道:“小丫头片子还能听出人说的话是真是假?那你说我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阿仰舒气得红了脸,要知道在寨子里,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无礼地称呼她。而这个汉人,不仅行为野蛮、言语粗鲁,还企图拿她当小孩子逗乐?
简直不可理喻。
这样的人,放在寨子里,是会被罚背着石头游众的。
牙知道这位小圣女的脾气,不敢由着她胡来,也不敢违背她的命令。他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袖口,提醒着小圣女此行的目的。
阿仰舒恍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平了平气道:“不和你说虚的,我们是冲徐林来的。”
勾依然警惕地摸着腰间的苗刀,阴沉沉地对赵兴道:“既然你也这么在意这些马车里的东西,想必知道的也挺多……这些恶心的勾当。”
赵兴点头:“是。”
接着又沉默下去,瞥了眼铁笼中已沉睡的两只怪物,颇有深意地将森林周围那些重重叠叠的影子扫视一周,忽然目光一凝。
只听一声类似于皮筋崩断的细微声响,轰隆一声巨响,冰凉的铁笼横在只差一步跃出的阿仰舒和牙面前。
小圣女的脸色倏地变了,无论怎样吹笛也无法控制树蛙的行动。她皱起眉毛,满脸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巨大铁笼,目光怨毒。
“小小年纪,心思如此歹毒,强控生物,残杀无辜人类。”赵兴悠悠闲闲地把背靠在凉得冻人的铁笼上,假惺惺地嘘唏道:“啧啧,长大后又是个牙尖嘴利的怨妇。可惜嘛,撒泼耍混大概有一手,这脑子还是不大灵光。”
阿仰舒面色一变,不复方才的活泼生气,而是阴沉无比:“你不是也在里面吗,把我和你关在一起,你就不怕我杀了你?你这汉狗,信不信我现在就召来蛇鼠虫蝠,叫他们钻进你的五脏六腑,狠狠地啃噬,把你的身体咬穿、咬烂!”
赵兴打量她两眼,一摊手:“您请——”
阿仰舒将下巴扬起,神态高傲而充满嫌恶,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只死老鼠:“汉狗,你是在故意激怒我!”
高大威武的将军摸着自己下巴处隐秘的疤痕,吹了个哨:“打狗也看主人呢。”
话音未落,在勾狠得能在他身上剜出一个血洞的眼神下,一个白色身影自空中翩然而落。
“南疆卯让河畔的不死圣女阿仰舒,久仰大名。”那银面青年将末二指折住,拇指贴于并立二指的第二关节,在额前轻快一点,行了一个只有卯让人才知道的最高礼节。
这一行为消减了阿仰舒,或者说阿仰舒身上的神灵的愤怒。她脸色稍霁,童稚的声音语调沉稳:“你是他的主人?”
青年轻笑一声:“他是我的属下。”
“你的属下得罪了我,他很不礼貌。”阿仰舒将脸贴近铁笼的边缘,握住铁笼的两根铁柱,双手慢慢发红。
手掌的热度不断上升,铁笼也因为炙烤而变得发红发烫,两只小手向左右伸展,仿佛伸了个懒腰。
啪嗒一声轻响,烫得冒白烟的铁柱向外弯曲,形成两道像是被人用钳子夹着硬撑开的圆弧。
女童站在铁笼内,手却探出了铁笼外。
白嫩的小手抚上那柄端正、毫无华饰的方剑,阿仰舒缓缓发声:“孩子,你很懂礼,我很喜欢你的懂礼。”
青年缓缓点头,像是接受了眼前的小孩这一声荒谬的“孩子”。
阿仰舒的目光从他腰间的方剑缓缓上移,最后落到那张忍冬纹的银半面上,她询问:“孩子,你真实吗?”
青年摇摇头:“性质朴实、清静无为是隐士之求,晚辈做不了隐士。至于‘真实’二字,也是世间难求之品质。可惜……”
江祺的嘴角忽而勾了勾,嘴边扬起一个浅浅的梨涡:“您在询问晚辈这个问题的时候,内心所想却与身体所动不一致。那么——这个问题,还有回答的必要吗?”
白色的光芒像最灼目的日光般在黑暗中烫出一个大洞,如幼童手指粗细的红色小蛇被斩为数端,如朱笔般在青年的衣袖洒下几笔。
阿仰舒微瞪着眼,却令人意外地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小呼。更加突然的是女童开始口吐白沫,眼珠像轮盘一样飞快地转动起来。
“阿仰舒?”陌生的青年在她眼前蹲下,隔着冰冷的银面,那嗓音温柔无比。
青年让自己与她平视。
一向毛毛躁躁的阿仰舒竟然不自觉压了声音,看了看一脸络腮胡的赵兴,又盯着江祺问:“大哥哥,你和他是一伙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