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朗伸手去接,眼神冰凉。
开口让祁君陛下自己研墨,她自知理亏,小心递过去,不敢再有失。便见他持墨轻推,缓缓打圈,眉宇间倦意仍在,姿态却如常好看。
她凝神看了一会儿,终于觉出来哪里不对:
“你用右手研墨?”
顾星朗不抬头,盯着墨锭与砚台接触区域缓缓渗出的墨汁,才刚开始,颜色很淡,“有问题吗?”
“也没有,就,研墨所费时间长,持墨锭的手容易酸,好像一般都是用不写字那只手。竞庭歌就是用左手。”
顾星朗终于抬头,瞥了她半眼,“偶尔为之,无所谓。”低头再凝那些墨汁,走墨打圈的手依然稳定,“你以为我平时会研墨?”
阮雪音干笑,“君上素日里不操练,需要用时却技艺上佳,臣妾佩服。”
顾星朗本就磨得不情不愿,闻言再抬头瞥她,“这磨墨打圈也没多少技艺可言,不过讲一个心静手稳。常年写字的人手都稳,大概知道方法,都能磨。”这般说着,忽然想起来什么,“你字写得那么难看,想来甚少提笔,确实也研不了墨。”
阮雪音甚少提笔,也不爱写字,这些都是实情。但——
“很难看吗?”她底气不足,想了想最近交的功课加起来也不过百来个字,还分了七次——
字儿少的时候她是能耐下心写一写的,且她知道顾星朗字好,为免过分丢脸,写得格外认真。
结果居然,还是很难看?
不至于啊。
“很难看。”他说,“最近这几次似乎好一点。你练过了?”
当然没有。我为了不在你这里丢脸还专门练字?认真写两笔就不错了。
“除了最近这几次,你也没见过我的字吧。”
“怎么没有。”他依然低着头,神情专注,走圈不停。
真好看。她心道。
“你那时候问我要月华台,不是洋洋洒洒写了四页纸陈情?第一页还可以,到第二页中段开始笔画不正,第三页已经横不平竖不直,到第四页,”他不自觉撇嘴。
阮雪音真的不知道一个男子撇嘴会这般好看,好看又少年气。天理难容。
“第四页根本就是鬼画符。你说水书像鬼画符,当真低估了自己的实力。”
阮雪音无言以对,噎在原地半晌道:“不至于吧。”
顾星朗停手,抬头直视她,“你要再欣赏一遍吗?也在书架上。我去拿你去拿?”
“你——”
这人真有病吧?难看成这样的四页纸,留着?
“留着这种时候用。证据确凿。”她没出声,他再次接上了。
阮雪音彻底失语,除了心道佩服无话可说。而顾星朗不止是停了手。
他收了手。
“我累了。你来。”
我不会啊。阮雪音瞪眼看他,再次满脸坦荡荡以至于根本不需要讲出来。
“都说了不难。手稳就行。”他看一眼砚台和墨锭,“快点。时间长了会粘住。”
他让开半步。
她无计可施,磨磨蹭蹭挪过去,握了墨锭开始打圈。
“斜了。”没走几圈,他开始指摘。
阮雪音不理他,手继续转,墨继续走。
顾星朗忍无可忍,伸手纠正,“墨要平正。什么叫平正。”他在她右边,伸的是左手,此刻搭在她右手上,微微用力,将墨锭扶正,“记住这个手感。这叫平正。”
若不是他昨日已经拉过她的手,她此刻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又为何拉过了就能忍呢?她不及思考此题,脑内嗡嗡作响。
脑内嗡嗡作响,导致她没能记住那个平正手感。顾星朗撤手没多久,该是又斜了。
该是。
因为他突然绕到她身后。
他绕到她身后,不过咫尺,右手轻轻握住墨锭,也就握住了她的手,“持墨平正,与砚台面要完全垂直,重按轻转。打圈须轻而缓,速度力量都要匀,不能时轻时重,也不能忽快忽慢。”
他的声音就在右耳垂边上。
“研墨用水,宁少勿多,磨浓了,再加水。”一壁说着,他左手去拿乌木案上小铜勺,从青玉水丞中舀起来一勺,缓缓往砚台中加了一滴。
须臾,再一滴,右手转墨不停。
他站在她身后,右手握她右手在研墨,左手在加水,也就将她整个人环在了身前。
圈在他和乌木书案狭窄的空隙之间。
阮雪音脑中嗡声更响,渐渐变成了轰鸣。
长夜深寂。
十一月的风被挡在紧闭的门窗之外。
圭形墨锭在两人重叠的手心中散出幽漾的香,像是白檀?
这锭墨里调了白檀。她恍惚想。听说以前还有君王用芙蓉花汁调香粉作御墨,起名龙香剂。
该还是白檀更好闻。她结论。脑中轰鸣更甚。渐渐呼吸也不太顺畅。
顾星朗没有闻到白檀气味。
他被橙花香罩住了。
那些来自初夏甚至更早时节的清绝馥郁,越过漫长盛夏和多事之秋杀将过来,一拢而至,温香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