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阿娘有孕时,正值我家中祖父于北地领兵征战。那时祖父被奚人围困,下落不明,消息传回京中,我阿爹趁夜翻墙出府,独自离京,去往北地打探祖父音讯。此事不知怎么被阿娘察觉了, 阿爹在前面走,她带着八月身孕跟在后面——”
说起父母这桩之后被家中人反复提起公开取笑处刑的旧事,萧牧眼底有些涩然笑意:“待二人赶到北地,祖父已经转败为胜,解了困局——阿娘就这么在北地生下了我,因条件不足, 便在附近的镇子上寻来了一位年轻的乳母。乳母彼时刚与丈夫在战乱中失散,数月大小的孩子也不幸夭折, 虽是个遭遇不幸的可怜人, 骨子里却乐观豁达,因此与我阿娘极为投缘。”
他缓声说着,衡玉静静听着。
“后来回京时,乳母也陪同在侧,直至我三岁那年,北地传来消息,找到了乳母之前失散的丈夫。得知此人辗转被编入北地驻军当中,乳母便赶回北地与之团聚。只可惜好景不长,刚结束这段长达三年的生离不久,便是死别。”
“此人因伤病过世后,乳母便独居北地,其间同我阿娘一直未曾断过书信往来。”萧牧话至此处,微微一顿, 才往下道:“直到后来我家中出事, 乳母辗转寻到了我阿爹在北地的那位旧部询问情况——自我现身与她相见之后,乳母便成了亲母。”
“与我以母子相称, 让我得以有新的身份掩饰过往, 这些皆是母亲主动提及。为了不让他人起疑、将此事做到滴水不漏, 母亲做了诸多改变与付出,一步步到今日,这八年的路,她走得极不容易。”
衡玉听得心中颇触动。
自从开始怀疑萧牧的身份后,她便想过萧伯母的真正身份,不解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做到这般细致真切——现下看来,这份母子之情从始至终都不是演出来的。
“那侯爷的样貌呢,又是如何掩饰的?”她又试着问了个相对而言不大紧要的问题。
“起初是掩饰,之后便是彻底改变了。”萧牧半垂下眼睛:“彼时严明初习得此改变容貌之术,我便逼他用在了我身上。”
衡玉想象不到所谓改变容貌之术具体是如何施用的,但想必能叫一个人褪去原有模样的手段,必然会让人经历一番痛苦折磨。
她未有也未敢细问,片刻后,才道:“所以严军医是知情者,那严军师想必也是了?”
萧牧道:“严军师本是我阿爹麾下的一名暗卫,起初逃离京师之际,是他带着严明替我引开拖延了追兵, 险些为此丧命。”
衡玉不由了然:“如此也难怪严军医将侯爷的命看得这般重, 说话又这般硬气了……”
想到严明的硬气程度, 萧牧扯了扯嘴角,有些自愧:“我亏欠他们太多,却不知自己何德何能。”
“侯爷这般想,就如同从不照镜子一般——”衡玉笃定地道:“他们肯这么做,一定是因为侯爷值得啊。”
在时家这座大山已经轰然倒塌之时,让这些人却仍甘愿以性命相守的少年——怎能说自己何德何能呢?
衡玉看着面前的人,好似看到了昔日破庙中的那名少年:“严家父子很了不起,萧伯母很了不起,侯爷也很了不起。”
他待身边之人、乃至陌生百姓如何,这些皆不必再多提,他的善,是刻在骨子里的。
而他所拥有的不止是善——
昔日身为“时小将军”时的荣光,或可说是他的祖辈父辈积累而来的蒙荫。
但成为如今这位稳握北地兵权的营洲节度使、功绩名留青史的萧将军,却是凭得他自身之力。
他是了不起的,此一点毋庸置疑——却好像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她明白他为何“不知道”自己的好,阿翁出事时她只有九岁,多年来尚且难消自责,更何况是他。
只说别人的付出,只说对别人的亏欠——
可他自己,这八年究竟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呢?
关于此,他只字未提。
衡玉也没有试着去问,她往火堆里添了些枯枝后,便朝那虚弱之人伸出了手去:“侯爷,烤烤火吧。”
知他动作艰难,她倾身,小心翼翼地将他双手抬起,托在手中,放在火堆上方。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里、虎口处皆有粗糙的薄茧,凉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