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姚碧凝不愿在基督的祝福声里看见如此别离,“他欠下多少?实在不成,你们随我去姚公馆取。”
“这恐怕……”那士官面露难色,姚家在沪上的显赫无人不晓,却瞥一眼周遭围观者,算是妥协,“罢了,既然姚小姐这么说,我们先走了。”
两道黑色身影慢慢消失在巷口,人群也四下散去。小姑娘用袖子擦了把眼泪,取下脖颈间一枚褪色红绳串着的玉坠递给碧凝:“姐姐,我叫宝儿,我一辈子记着你的恩情。”
掌心那枚玉坠,几乎不能称其为玉,不过是颗粗略打磨过的石头。可是碧凝懂得,它是眼前这个形容尚小的孩子心中,最珍贵的瑰宝,比她所见过的一切美玉都更加剔透。
她握紧掌中的玉坠,从口袋里拿出所剩不多的零钱,递到宝儿手里:“这钱拿去给你爹买些活血化瘀的药。”
又是一番千恩万谢,那年近中年的男子也不禁潸然泪下。方才被踢倒在地时,他尚且牙关紧咬,而今却哭得不能自已。他早已习惯窘迫的生活与种种欺凌,尊严被旁人践踏得一分不剩。
他不是悲哀自己无望的人生,而是一时情绪翻涌,在几乎已经不抱有期望的情形之下,竟然还能够遇见善意。
在碧凝看来举手之劳的小事,却是这漫漫长夜里唯一的光明。
路上一耽搁,碧凝回到家时愈发晚了,小径上已经覆了一层冰霜。陈妈将车钱给了车夫,便向碧凝道:“舒易少爷也过来了。”
舒易,她不自觉地噙上笑意,却在推开门的那一刻凝固在嘴角。
壁炉里火焰烧得正暖,柴火哔剥声也能听得清。一株冷杉翠绿,装饰得十分精致,俨然是节日气息。乔舒易捧着骨瓷杯,面容带笑,旁边沙发上坐着的少女眉眼弯弯,一袭红色和服,正是芥川晴子。
晴子听到动静,向门边一望,站起身来:“碧凝姐,平安夜快乐!”东瀛的风俗西化得更早,晴子对这些早已不陌生。
姚碧凝说不上来是怎样的感觉,方才的神采在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已然消失殆尽,勉强地莞尔:“你也是。”
这个平安夜比往常过得都要热闹,之砚、舒易、晴子,姚公馆里言笑晏晏,碧凝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冷清。她抬眸望向窗外,雪光映衬出隐隐的明亮。她回顾身后,乔姨和父亲笑得开怀,和乐的氛围里,仿佛并不缺她。
指尖摩挲蔷薇镂金的怀表,指针一刻不停地转动着。碧凝努力回忆着被时间模糊的身影,那个任凭她站在风雨里哭喊,却头也不回走掉的母亲。此刻,她又在哪里呢?人世这样浩渺,她们重逢的可能,大约是永生不可得吧。
第二日,碧凝拉开蕾丝窗帘,雪已经落得厚了。花园里的山茶树银雪盈枝,自有一种落落清欢的素净。圣诞节这天,圣约翰素来是停课放假的。
碧凝裹上一袭绒衣,围上兔毛围脖,出门去找雁筠。这是她们之间许多年不曾变过的约定。
雕花铁门开启,此日虽有积雪,但已然是晴日。巷道结冰的霜雪格外光滑,碧凝沿着路人留下的脚印,走得小心翼翼。
她才到街边,却见陆笵倚在车门旁,长身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