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既承许辞一声“师父”，自然对她要求严苛。
晨间背书，心法若背错或有遗漏都要打手心。那些心法杂糅了仙门百家秘藏孤本，又经过卫昭删减赘余，词句晦涩难懂，即使许辞过目不忘，也偶尔会出错。
“伸手。”
卫昭坐在书案前，锦衣玉带，手指轻点黄花梨的桌面，十寸长的玉石戒尺搁在他手边，给人一种温润通透的假象。
窗子半开，这个时辰还有点凉风，等到午间就热起来了，那时就可以喝一碗冰镇过的绿豆汤，消解暑气。
许辞默念着喜欢的绿豆汤，慢慢朝卫昭伸出手，抿唇道：“师父，轻点儿打可以吗？”
卫昭：“谁叫你总不长记性？”
戒尺不轻不重地落下来，许辞偏头不敢看，眼睫颤动像欲飞的蝴蝶。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日后她一定要备一把更长的尺子，每天打这厮一百下！
伴着“啪”的一声，戒尺打在桌角上。
许辞身子抖了一下，转头怔怔地看着卫昭。
卫昭嗤笑：“出息，继续背。”
“寻微而见天地，幽冥在侧，分清浊之境，以身借势……”
背完书后，卫昭会给许辞讲解一个时辰的阵法，五行八卦。许辞听得认真，她脑子转得快，又很有此道天赋，很快就能解出一些初阶的阵法。
卫昭提笔漫不经心在纸上勾勒出生门阵眼所在，松烟墨墨迹深重，晕染开来像一幅山水画。
“给你留个功课，把这阵改一改，主杀伐，回头我检查。”
许辞：“哦。”
越十九在院内喊许辞用饭，她隔窗应了一声，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卫昭扬眉，问：“怎么？”
许辞虚靠在博古架上，双手背在身后，轻声道：“今日是十九生辰，师兄们说去城外丹霞湖边放纸鸢，晚间可以看星星。我本不想去的，业精于勤荒于嬉，且有负师父重望……”
“去吧。”
“啊？”许辞润色了很多遍的理由竟然没派上用场，事出无常必有妖，这厮平时可没这么好说话。
卫昭走近许辞，拨弄了一把她发髻上簪的海棠花钗垂珠，他嗓音清冷如秋日林间溪泉，“小海棠，玩闹可以，万莫交心。你同他们羁绊越深，来日就越难抽身。”
兰聿只是他在灵界扶持的傀儡，在他未回魔界前需要魏子期这个身份掩人耳目，顺便摸清各宗情况。
许辞听懂他言外之意，细白的手去拉他青色的衣袖，她说：“我明白的，我只有师父。”
她抬眸时，眉心那点艳色与卫昭如出一辙，那是他刻在她神魂上的烙印。
越十九又在喊许辞，她快步走出书房，又回身问道：“师父，我何时可以和十九他们一起学剑术？”
卫昭低头饮了口清茶，道：“待我为你寻一把趁手的剑。”
许辞便开心地走了，水蓝色裙裾因为跳跃的步子飞扬起来，像一朵浪花。
空空道人就不是很开心了，他抱着自己的酒葫芦自觉地站在角落里，卫昭的手每翻过账本一页，他的心就往下坠一分。
良久，卫昭感叹道：“能欠这么多外债也是种本事。”
三十年间，兰聿债台高筑，债主遍布九州，空空道人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才将兰聿勉强维持到如今。
“师叔，您看能不能先想想办法应个急，下个月蓬莱的就要来收债了，总不能真把道观抵出去吧。”
还不一定能抵，这么大的烂摊子谁都不想接手。
卫昭笑了笑，道：“我记得，祖师爷飞升之前留了柄剑？”
好家伙，在这等着他呢！“没有，不可能，我不知道！”，空空道人都快把头摇成拨浪鼓了。
兰聿祖师爷从无妄海回来时，确实带了一把剑，剑身为赤色，光华流转，据说是龙女所赠，赐名“惊鸿”，祖师爷大限将至前亲手贡进了祠堂。
卫昭：“我倒是有心解宗门燃眉之急，只是那些金银本是为了给小海棠锻剑所用，我也很为难啊。”
空空道人：“……”
夭寿了，谁刚开始学剑就用那么好的？就你徒弟金贵是吧？一把剑能买一座城了就离谱，离了个大谱！
“两年后灵界大比，宗门重新论资排辈，兰聿沉寂多时，你莫非真要让它败落在你手里？”
“你的那些徒弟里没一个能打的，若无机缘最多止步金丹期。而小海棠天资卓绝，假以时日必是灵界后起之秀，有她在兰聿才有望广收门徒，重现往日荣光。”
“一把剑而已，没人用则无异于破铜烂铁，拿它来换一条生路，这买卖再划算不过。”
卫昭最擅蛊惑人心，他姿态闲适地靠在太师椅上，语调平缓地分析利弊，如何权衡取舍看似给空空道人留有余地，其实根本不容他拒绝。
空空道人摆手道：“可以了可以了，我给您取去！”
他最怕别人和他讲道理，跟念经似的，说得人头疼。
卫昭丢了一枚玉扳指在桌上，衣摆带风地出去了。
空空道人小心翼翼地捧起玉扳指，这里面可存了一座小金山呐。有了银子，兰聿就终于不再是打秋风的穷光蛋，道观可以重新修整，俞北他们也能换好点的灵剑使。
一把剑而已。
他确实该为孩子们谋一个好前程，不过是……一把剑而已。
他日东窗事发，他一人担责，就赌这位“师叔”对“小师妹”有几分真意。
兰聿的命，系于许辞之手。
……
这厢许辞已经跟着越十九一行人出了城，到了湖边。正值暮色西沉，丹霞湖水面倒映出绯紫的晚霞，霞光明媚。
“小师叔，这会儿起风了，纸鸢能飞很高呢！”
俞南听了越十九的话，笑道：“小十九，咱们来比一比，每人出个彩头如何？”
越十九：“二师兄你别是想使坏吧，你老欺负我！”
众师兄跟着起哄，纷纷将随身之物作为赌注，许辞觉得有意思，也押了一颗宝石。
俞北：“小师叔出手好大方啊，看来今天我需要使出看家本领了。”
俞南挂在俞北身上，道：“哥，就你那个水平可拉倒吧，还是得看我！小师叔，师叔祖待你可真好，师父平日抠搜得不行，我的私房钱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许辞闻言笑着又丢了几颗成色极好的宝石在草地上，她声音还带着点孩子气，软软糯糯的：“看你本事咯。”
雪白的纸鸢上画了榴花红的花，遥遥飘在晴空上，许辞拽着线，和越十九跑了一阵就懒得动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