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到西列斯手上的俱乐部申请, 有厚厚一大叠。
西列斯粗略地数了一下,大概有一百张左右。他要从中挑选不超过二十名学生参加他的俱乐部。
他一份份地筛选, 先看名字,觉得眼熟的就先拿出来。这让他找出了赫尔曼·格罗夫、安吉拉·克莱顿、安妮特·梅尔文——这是总在专选课上积极回答问题的一个学生——以及凯洛格等人。
他的两名学徒也申请了他的俱乐部,西列斯自然将他们的表格也拿了出来。
在注意到安吉拉的申请表的时候,西列斯同时注意到,与其放在一起的,是一张字迹相同的表格,名字是米莉森特·奥斯汀。
这个名字让西列斯回忆了一下。他想到, 这就是在专选课上始终和安吉拉·克莱顿坐在一起的,她的同伴。
于是西列斯便也将这份申请表拿了出来, 与安吉拉的表格放在一起。
这样就已经有七个人了。
西列斯不想选太多,他最终的目标是十五个人左右。
他在剩下的一些申请表格中挑挑拣拣。
他注意到几个名字, 是原身的学弟学妹们。几个月过去,原先还是学长的西列斯·诺埃尔摇身一变, 成了院里的教授。
而他们还是苦兮兮的研究学者。
西列斯便将这几张申请表拿了出来——一共五张。
这样一来,就还剩下三个名额。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打算挑选一些不同专业的学生,最终选定了分别来自医学院、神学院的两名学生。
最后一个名额, 西列斯想了想, 就从那一叠纸张中随便抽出了一张。
他瞧了一眼, 文史院,雾中纪文学专业, 一个名叫多琳·卢卡斯的学生。
西列斯将这张申请表与其他的放在一块,理了理。他将这十五个名字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免得忘记, 然后将申请表放进文件夹里, 打算明天下午送到艾特利教授那边。
随后,他拿出了多萝西娅和朱尔斯这两名学徒的读书笔记。
一如他所想的那样,两名性格截然不同的学徒,最终完成的作业也是天差地别的。
多萝西娅的阅读进程更为主动进取一些。她主动挑选了自己认为更加有用的一些书籍,率先进行阅读,并且读书笔记的内容也非常有个人特色。
而朱尔斯按部就班,按照西列斯列出的书单顺序依次阅读,并且读书笔记写得有些死板:书籍名称、作者、阅读段落、摘抄、感想等等。
西列斯说不上喜欢哪个或者讨厌哪个。作为教授,他的职责是培养这些年轻的学生。
他仔细阅读了这两名学徒的读书笔记,做了批改、注解,也写明了自己的一些想法。这些内容会在下周四会面时进行讨论,那还早,但是西列斯打算早一些做完。
毕竟,他可不知道未来一周的自己会不会十分忙碌。
下周一的时候,两名学徒应该还会送来一些读书笔记。他希望自己能尽量全部解决完。
大概在晚上将近八点的时候,西列斯将两名学徒的读书笔记看完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远眺,放松一下。他垂眸瞧见窗台上摆放着的木偶,莫名感到一种——他在这个世界逐渐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的感觉。
这是他购买的,看起来没什么用,但是的确是他喜欢的物品。这样的物品与摆件装饰了他的窗户与房间,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也装饰了他的心灵。
西列斯微微笑了笑,伸手在木盒上抚摸了一下。他想,六个丑萌丑萌的木偶。
他休息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没做什么事情,就只是无所事事地在窗前发呆。偶尔,他感叹着如果能有一杯冰凉的奶茶宽慰这炎热的天气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书桌前,收拾好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张,然后将班扬与凯洛格送过来的资料展开,仔细阅读起来。
他首先看的是凯洛格帮忙收集的,过去的流浪诗人以及现在的异乡颂者的作品。
他对其中的一首尤为印象深刻。
“这世界空旷,寂静如同我的心灵。
“遥远的坟墓覆盖着冰凉的灰烬与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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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定死在异乡。死在我的心灵中。
“这世界孤独而沉默。如同我。如同她。”
西列斯之所以对这一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曾经在图书馆翻阅那本《堪萨斯城人口阶层调查报告》,在其中看到了类似的作品——它们是否来自于同一位诗人?
死去的挚爱、寂静的异乡、孤独的坟墓。
西列斯能够确定这些作品,或者说,这些流浪诗人、异乡颂者,的确是离家与旅途之神,李加迪亚的信徒。但是,他们的作品中,为什么总是会出现……远方、异乡之外的意象?
坟墓?墓场?死去的爱人?
他可不知道李加迪亚与死亡有关。
西列斯感到了浓厚的困扰。但是,在那些流浪诗人的作品中,这样的意象与相关的描述却屡见不鲜。
而在那些……现在自称为异乡颂者的作品之中,这些意象却消失了。他们开始怀念故土、思念家人,描述身在异乡的孤独与疲惫,但是,却唯独少了流浪诗人笔下死于异乡的挚爱,以及异乡的坟墓。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哪一方才是更为贴近李加迪亚的?
异乡颂者的作品中的元素看起来更为纯粹与单一,但是西列斯却感到古老的流浪诗人们,更加传神地传达了李加迪亚的部分力量。
……也就是说,随着时间的流逝,神明们的信徒反而在逐渐远离自己信奉的神明。
不仅仅是李加迪亚的信徒,还有其他的。比如,布朗卡尼的信徒正在研究酷刑,祂会因此而感到欣慰吗?
恐怕不会。
在失去了真正的神明之后,所谓的信徒也只是在信奉他们自己,又或者其他的人类罢了。
而他们如此疯狂,在很大程度上,与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有关。无形的力量与来自神明的污染,无孔不入,通过不同的形式传递到人们的身边。
普通人可能根本不了解这些事情——比如,凯洛格就根本不了解异乡颂者的秘密。
而启示者,他们或许了解一些,但是似乎也无济于事。毕竟,他们的确可以消灭受到污染的人类,但是,他们可以消灭这些污染的源头吗?
在这一刻,西列斯的心中闪过一些若有若无的念头与灵感,但是最终,只是归于一片沉寂。
凯洛格帮忙收集的这些作品是非常不错的论证。沉默纪文学中从未有过李加迪亚的信徒们的作品,但是现在,这个缺口似乎可以补齐了。
这算是一次不错的考证与发现,全然可以用以应付今年文史院对西列斯的学术要求。当然,就这么一些作品,恐怕是不太够的。
文学史的相关论文终究要以文学为基础,分析其起源、演变、发展、理念、形式等等。
在论文之外,西列斯对这群李加迪亚的信徒十分感兴趣,包括他们的力量与生活,但是论文之内,他只能公事公办地讨论他们的作品质量。
这让西列斯感到一种微妙的滑稽之意。他感到自己仿佛无形中消解了神明力量的……高傲位格。因为,那说到底也不过是必须得在论文中拆解、论述与评价的东西。
西列斯这么想着,一边将凯洛格的笔记本好好地收起来。
在看完班扬送来的资料,以及与阿方索交谈过后,西列斯感觉自己就可以开始构思论文的标题与结构了。
现在虽然只是八月,但是,他想要登上的期刊都是月刊,而每年的十二月,这些期刊会停刊,整理一年的论文并且集结出论文集。
所以,他只有九月、十月、十一月这三个月的机会。仔细想想,也不是那么轻松。
年底的大家都在赶工啊……西列斯感叹着。
这种潜规则,是曾经的布莱特教授某一次跟他抱怨的。当时西列斯·诺埃尔还是学生,无意中听闻导师说到这种年底赶工的事情,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而矮壮的布莱特教授则怒气冲冲地说:“不然你以为呢?西列斯。大学教授也不过是一门稍微体面些的工作而已。”
&nb sp;现在的西列斯深以为然。
他转而拿出了班扬骑士长寄过来的那些资料。
班扬找的抄写员字迹工整而秀气,看起来赏心悦目。西列斯稍微整理了一下,首先看了那些记载较为凌乱的内容。
其中提到了不少与堪萨斯城调查报告中相似的内容。
比如,曾经的流浪诗人十分排外,除却在酒馆里喝酒,不怎么和城内居民接触。当然,喝醉了大声唱歌、和居民们一起跳舞,这是另外一回事。
再比如,的确没有人见过流浪诗人与任何异性建立稳定的亲密关系,他们总是孤身一人,或者与其他的流浪诗人混在一块。
当然也有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同性恋,或者有着其他古怪的审美癖好,但是在流浪诗人偶尔透露出来的口风以及他们的作品中来看,他们只是醉心于一种奇异的、孤独的状态。
再比如,流浪诗人的穷困潦倒众人周知,但是他们仍旧喜欢喝酒。喝完酒之后,他们要么安安静静地离开酒馆,要么大吵大嚷,念叨着自己的诗歌以及母国。
他们对于神明的态度有一种微妙的两极分化。一方面,对于那些已经陨落或者已经没什么消息的神明,他们表现出一种十分不屑的、与当时的萨丁帝国居民类似的态度。
但是另外一方面,对于一些当时仍旧存世的神明,以及神明的力量,他们却敬畏有加,生怕说了什么不敬的话,就会触犯祂们一般。
这种态度让流浪诗人被冠以“疯癫的诗人”的称号。但是他们对于这件事情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在其中的一张摘抄上面,西列斯看到了一部分关于流浪诗人后续结局的记载。
在堪萨斯城的那份报告中,撰写报告的人只是轻蔑而简单地认为,这群三十人左右的流浪诗人终究会死在饥饿与贫困之中。
事实也正是如此。
这批流浪诗人大概是在萨丁帝国建立两百年的时候,来到萨丁帝国的不同地区。而一百年之后,他们就又一次在萨丁帝国中销声匿迹。
沉默纪总共持续了六百年。萨丁帝国建立于沉默纪的第一百年之际,在沉默纪的末尾轰然倒塌。这个帝国的生命持续了将近五百年。
换言之,在沉默纪的第三百年,流浪诗人陆续出现在萨丁帝国;第四百年,流浪诗人消失。
直到雾中纪到来,也就是在流浪诗人消失的两百年之后,不同的流浪者来到已经建立国家的堪萨斯。其中的一部分似乎沿袭了流浪诗人的传统,接替了他们的角色。
但是这个时候,他们就已经自称为异乡颂者,而非原本“流浪诗人”的称呼。
西列斯琢磨着这个过程。
他想到,在一些传闻中,李加迪亚曾经庇佑了一个聚集着异乡人、流浪者的部落。那群最初出现在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们,是否就是这个部落的后代?
但是,他并不知道李加迪亚究竟是什么时候陨落的。当时间来到沉默纪,李加迪亚就已经无声无息了。如果李加迪亚陨落于更早之前的阴影纪,那么,相关的资料估计非常之少。
西列斯摇了摇头,没有继续去思索李加迪亚相关的事情。他将这些资料纸张叠放好,然后拿起了另外一叠资料。
这摘抄自卡拉卡克的日记。
“……
“3月20日。
“今天去乔恩酒馆喝酒。老板娘想把我赶出去。臭娘们,我不就是没几个臭钱吗。幸亏有个什么诗人帮了我。
“他说他自己是诗人,还问我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看他是喝酒喝多了,连日子都过忘了。我知道这群诗人都是这样的。我和他一起喝了酒。
“生活还是老样子。
“……
“3月25日。
“这群诗人真没意思,喝完酒就在嘀嘀咕咕他们的诗。要我说,像我这种烂人是不会对他们的诗歌有兴趣的,他们该去找那些有钱的大小姐,或者夫人们。他们却老是和我这种人混在一起。
“……
“3月27日。
“有个诗人死了。我帮他们抬了抬棺材。他们找不到别人了。据说他们中的好几个人都生了病,正在等死。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去找医生,他们说,死在异乡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哈,我可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叽叽歪歪的话。反正棺材我也抬了,这钱我正好拿去喝酒!
“死在异乡啊。这里也是我的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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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不少世面,遇见过不少蠢货和烂人,和多少男人女人吵过架打过架,也看过不少男人女人吵架打架或者干点不那么体面的事儿。
“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没什么意思。我像只蚂蚁一样,以为自己的家园有多么的漂亮,其实残忍的小孩一脚就可以踩烂。
“……我就是那只唯一活下来的蚂蚁。
“……
“4月9日。
“最近和一个诗人混得熟了点。熟的意思是,我可以理直气壮让他请我喝酒了。他是个挺有钱的人,也不知道他怎么有钱的。
“(4月20日注)妈的,我终于知道了!这家伙居然给小姑娘讲他的爱情故事!还有这种骗钱的办法!他妈的真不愧是个诗人!
“……
“4月14日。
“那个诗人,就是前几天我说我混熟了的那个家伙。他喝醉了酒之后和其他诗人不太一样,老是唠唠叨叨说着他的爱情故事。
“听多了我都觉得烦。
“他说他的……好吧,用他的词儿,挚爱。他和他的挚爱一见钟情,但是女的父母不同意。于是他们就打算私奔。结果他的挚爱(这词儿真恶心)在流浪的途中生了病,就这么死了。
“诗人说他也想跟着他的挚爱一起死掉,但是他还得给他的挚爱下葬,让他的挚爱的灵魂安息。
“我问他,流浪者还这么矫情的吗?死都死了,还要下什么葬?就地烧成灰然后一把撒了不就行了?
“我这话说的挺粗鲁的,我当然知道。不过那时候我喝酒了,不太清醒。唉,日记里写点自己的想法可真不容易。我觉得我被他们同化了。
“而诗人就回复我说,那是他们的习惯。
“习惯?我真搞不明白。总之,诗人说他已经把他的挚爱埋好了。可我也没见他赚什么钱,怎么就有钱买墓地了?这年头一块坟墓都贵得要死。
“我要是死了,我肯定让人把我一把扬了。这事儿就是这样的。
“……
“4月28日。
/> “这地方最近不太平。
“不过和我们这种烂人没什么关系。反正去哪儿都是烂着。指不定对面还不希望我们去那儿腐烂。
“诗人说,我这种态度太粗暴了。
“有什么粗暴的?这世界就是这样。不是烂在这儿,就是烂在那儿。人嘛,死了之后总会腐烂的,我只不过提前了一会儿开始变烂而已!
“……
“5月29日。
“诗人们的情况看起来不怎么样。他们本来就没几个人,也不怎么和其他人交流。我只是和其中一个诗人比较熟而已。
“对了,他的名字叫奥尔德思·格什文。
“我说这名字听起来挺体面的,他这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然后他又开始唠唠叨叨他的挚爱。呸,晦气。和这人一起聊天就只能闷头喝酒,任何一个字眼儿都能让他想到他的挚爱。
“不过反正是他请我喝。
“……
“11月3日。
“天气越来越冷了。
“诗人说要去给他的挚爱扫墓,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最近喝酒都不痛快了。慈善机构开始分发过冬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