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之屿》（八）

“张队长，我那天晚上是丢了个钱包，因为公司最近比较忙，我也是隔了一天才发现的，不过里面只有一些钱，没什么重要的证件，我就没放在心上。”罗羽道。

“你看看，是这个钱包吗？”张凡递给他道。

“没错，这个就是我的，你们在哪找到的？”

“是一个流浪汉在季小娅丢弃的衣服兜里发现的，麻烦你回忆一下，有没有可能是季小娅偷走了你的钱包？”

罗羽思索了一下，肯定地摇了摇头道:“我和她聊天时一直是面对面坐着，没有机会近身，而且这孩子绝对不是干这种事的人。”

“你再想想，有没有可能是其他人？”

罗羽又想了一会，微微仰头道:“我想起来了，当晚我去包房的走廊那边接电话时，有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撞了我一下，我当时忙着布置公司的事，就回头瞥了他一眼，现在想想，如果钱包是被偷走的，可能就是他。”

“能想起来那个人有什么特征吗？”

“依稀记得就是小混混的打扮，手上、脸上都有伤，好像还在流血。”

告别罗羽后，张凡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让小王再去一趟酒吧那边，查一查撞了罗羽的黑衣男人。他则是回到办公室又调出了当晚季小娅走出酒吧时的监控，打算重新看一遍。

季小娅慌张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张凡的视线中，他敲下了暂停键，把画面放大。这次他注意到，季小娅在走出酒吧时身上的棉服外套不见了，书包也没了踪影，只穿着一身校服，用缠着纱布的手把帽檐压得很低。

张凡记得，罗羽只是说帮季小娅解了围，然后把她拉到旁边的座位上聊天，在整个过程中，罗羽并没有帮她包扎，那么她手上的纱布是从何而来呢？要么是季小娅自己找到了纱布，要么是有人替她包扎，又或者……张凡眯着眼盯着监控中的人，心中突然多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连忙找出酒吧内的监控，将画面调至周一晚上开始播放。

霓虹灯翻转闪烁，不同颜色的细碎光柱在中央舞池上方交相辉映，一明一暗间，舞女郎的动作犹如一帧帧的快闪图片般不停变换，令人眼花缭乱。

监控画面不太清晰，依稀能辨认出季小娅坐在酒吧边缘的位置上，正低着头小口酌着杯中的饮品，罗羽就在她对面，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手上不时地比划着动作。季小娅偶尔点头，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像只懦弱的绵羊伏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不一会儿，罗羽静了下来，季小娅又直起身来，嘴巴一张一合地开始说话。两人便如同起伏的山峦，彼方落下，此方生长。柔和的渐变光扫过季小娅稚嫩的脸庞，眼泪晶莹而剔透，只几秒钟便被过滤成了红、粉、橙、黄、绿、蓝、紫七种不同颜色的宝石。

罗羽看了一眼屏幕亮起的手机，站起来拍了拍季小娅的肩膀，待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后，才走去走廊接电话。在他离开后，季小娅便坐在座位上发呆。过了大约十分钟，季小娅渐渐有些局促不安，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四处张望，像看到了什么似的匆匆走向了洗手间。

又过了大约十分钟，季小娅的身影再次出现，她瞥了一眼向这边走过来的罗羽，压低帽檐突然加快脚步向门口走去。临近门口处，季小娅甩开了罗羽，夺门而逃。

没错，就是这里！季小娅前后的行为举止像变了个人，一定是在罗羽接电话的半个小时中发生了什么，可是监控显示，季小娅在表现出异常之前，一直在座位上坐着，并没有任何人接近她。

这是怎么回事？一定还有什么是他忽略的。张凡揉了揉太阳穴，又把监控倒回去重新看了一遍。就在季小娅开始表现出局促不安的前后两帧画面间，他反复对比后发现了关窍。

原来如此，这监控被人动过手脚！

张凡连忙拨通了小王的电话，接通后只听得电话那边乱糟糟的，他皱了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张队，缉毒队这边行动了，刚刚把东湖酒吧这个点端了，抓了李瑞和他手下的一批人。咱们要找到偷钱包的贼就是李瑞的一个马仔，现在就在我旁边，你要不来一趟缉毒队这边，咱们在这讯问？”

“你跟缉毒队说一声，咱们两边一起审。这帮人手上不干净，怕是除了毒品的事，季小娅的失踪也跟他们有关！”

《流放之屿》（九）

审讯室内，张凡和缉毒队的队长大刘面对着李瑞而坐，两人严肃的神情像是即将宣判的法官，盯得人有些发毛。

“李瑞，季小娅——也就是那晚那个女孩，被你们弄到哪去了？”张凡开门见山问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有人替她买单之后，没过多久她就走了。”李瑞下意识地想抬手抽烟，却因为被铐住而动弹不得，只好烦躁地抽了抽鼻子。

“走了？的确是有人走了，扮成季小娅的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得不说，从身高和体型来看，他的确和季小娅很像，再加上季小娅本来就是短发，戴上帽子后不仔细看和男生没什么区别，在不算清晰的监控录像中几乎没有人会怀疑，除了他手上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那块纱布——因为他的手和脸都受伤了。他太想掩饰了，也太慌张了，穿着季小娅的校服就跑了出来，这是欲盖弥彰。你可能还不知道吧？他扔在垃圾箱里的季小娅的校服，恰好被一个流浪汉捡到了。”

李瑞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与慌张，身体随之抖了抖道:“警官，你可真会开玩笑。”

“其实你不说我们也能查出来，他当晚还偷走了帮季小娅买单的那个男人的钱包，只不过他的记性太差了，就连钱包都忘在了校服兜里。”张凡拿起装在证物袋中的钱包，向李瑞晃了晃，“他，也就是你的好兄弟李卫力，正在隔壁接受审问，在来之前我去看了一眼，他毒瘾发作难受得很，你觉得他能替你扛住这事么？”

“这事……与我无关，那个女孩八点半就离开了，监控录像可以证明。”李瑞在座位上不停地扭动着身体，看着毒瘾也要发作。

“说到监控录像，你倒是聪明，在这上面做了手脚，要不是季小娅神色有异，看起来不太正常，我或许永远也不会发现监控的秘密，缺失的那段录像真就被你神不知鬼不觉抹掉了！”

“你怎么……怎么知道？”李瑞难受得气喘吁吁，脸色煞白道。

“剪录像的人的确有些水平，几乎没有破绽。但你们忽略了一点，那就是灯光。季小娅坐的位置离中央舞池很远，那片区域采用的都是柔和的渐变灯光，这种灯在变换颜色时是有固定规律的，一般都是由一种颜色过渡到另一种相似色系的颜色。比如你们这里的渐变灯光，是由红色渐变成粉色，由粉色变成橙色，然后是黄色、绿色、蓝色和紫色，而就在季小娅表现出异常的前一帧画面中，灯光还是粉色，下一帧直接变成了绿色，这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这个小小的疏忽，让你们苦心隐瞒的真相全都暴露了。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说吗？”张凡的语调突然提高道。

“她知道了我们的秘密，她必须死……必须死……”

“是不是和你们的毒品有关？”一直沉默的大刘猛地一拍桌子道。

“她必须死……死……”李瑞两眼一翻，晕在了座位上。

旁边的警员立刻把他抬出去，送去了医院。

张凡抓了抓头发，点燃了一支烟靠在走廊的墙边发呆。

隔壁审讯室的门被推开，小王风风火火地走过来道:“张队，李卫力撂了。”

“走，去看看。”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满脸胡茬的年轻人正蜷缩在椅子上瑟瑟发抖，手臂上的青筋爆起，令那原本便凶神恶煞的虎头纹身显得更加立体，像是即刻便要从皮肤上跳下来向人扑去。

“那天晚上，那个女孩因为没钱买单，就被李哥叫人拉来陪酒。后来有个男人替她买了单，把她扶到旁边。李哥见他是个女生，还失魂落魄的，就想着把她也拉上我们这条路……让、让她也吸毒。李哥说，发展一个女生吸毒要比男人挣钱多了。我和虎子就趁着那个男人出去接电话，坐到了那个女孩身边。刚开始，她显得很茫然，有些神思恍惚，明白我们是在吸毒后，她像发疯似的把我们推开了，我和虎子怕把事情闹大，骂了一句然后就离开了。”

“你们是怎么把季小娅换掉的？”

“李哥见我们无功而返，那个女孩又知道了我们的秘密，他怕暴露就起了杀心。趁那个女孩去洗手间的时候，李哥让人把她打晕了，从后门运到了办公室，又让我换上她的衣服，装作他早早就离开酒吧的样子。之后李哥又让人剪掉了监控录像，说这样在警察调查的时候就能摆脱嫌疑。”

“你们还真是用心良苦啊。”张凡冷哼道，“那个女孩被你们弄去哪了？”

“被送到办公室后没一会她就醒了，李哥说她不知好歹，扇了她几个耳光。她趁我们不注意，拎起旁边的书包就使劲抡，那书包太重了，我们好几个人都被撞倒了，她就逃了出去。李哥带着我们一路追，一直追到了东湖大桥上。那个女孩实在跑不动了，就靠在栏杆边又哭又笑的，还喊了句什么话。”

“后来呢？”张凡攥紧了拳头道。

“我们一群人围了上去，想把她带走。没成想……没成想她转身一跃，直接从桥上跳了下去……”

张凡一下子愣住了，就连一旁的小王也吃惊地合不拢嘴，一时间忘了记录。

沉默了半晌后，张凡的目光化作锋利的剑，直直地刺向李卫东道:“胡说！是不是你们把她推了下去？”

“没有，真的没有，我发誓！还有另外几个兄弟在场，不信你可以问他们！当时就连李哥也呆住了，后来他说这样也好，免得自己动手，就带着我们走了。我知道的都说了，求求你们，我真的受不了了！”李卫东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没过一会便也被抬走了。

“小王，通知打捞队吧。”张凡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流放之屿》（十）

女人坐在接待室里，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通知单，泪水如河流般漫过脸颊，“啪嗒”地落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不一会，地上便多了一滩水渍，她瘦弱的脸庞正映在水面上，绝望而无助。

“很抱歉，据我们调查，季小娅就是在东湖大桥中段的位置跳下去的。这几天湖面结了冰，打捞队凿破冰层后来回搜索了三遍，但是……没有发现小娅的尸体。”

“那我女儿是不是还有可能活着？警官，求求你，一定要找到她，否则我也活不下去了！”女人嚎啕大哭道。

“你先冷静一下，的确有这种可能，我们会继续寻找小娅的。”张凡安慰道。

“她是被逼的，都是被那些人逼的……”女人泣不成声。

“在前期调查中，学校的同学和老师都反应季小娅的心理压力很大，通过她的行为我们判断他有心理疾病，你了解吗？”张凡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又问道。

“什、什么？这不可能，我女儿正常得很。”女人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监控管理员不止一次看见季小娅在没人的角落做出一些狂躁的举动，班主任李老师也说她曾经突然像发了疯一样，也许这些你并不知道。”

“你是说，我女儿因为心理疾病跳桥自杀？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女人的眼睛瞪得老大。

“我们推测，季小娅当晚是想去酒吧买醉后自杀，却阴差阳错地遇上了李瑞这些人。其实，她跳桥之前喊了一句话。”

“什么？”

“她说‘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压下来了’。”

女人愣住了，手中的纸巾静静飘落在地上。

下午，张凡和小王又来到了实验中学。

“张队，这案子的始末缘由都查清了，就是季小娅的尸体找不到，咱们还来这干什么？”小王疑惑道。

“找真正的‘最后一根稻草’。”

“啊？”

张凡抬头看了看天空，随即走进了校门。

再次见到阿哲时，这个面容青涩的男孩显得有些憔悴，眼睛下方隐隐地泛着乌青色。他哽咽地问道:“警察叔叔，小娅怎么样了？她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我们……还在找。阿哲，现在需要你回忆一下，那天季小娅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

阿哲抹着眼泪，点点头道:“那天下午，期中考试出来了。我正看着书，突然感觉桌子猛地颤动了一下。我侧头看向小娅，发现她捏着成绩单的手在发抖，双眼瞪得通红，大滴大滴的眼泪不停地砸在课桌上。我马上拿出成绩单看了看，没在成绩单的中段找到小娅，后来发现她居然是倒数的几名。我不敢相信，就依次看了小娅每一科的成绩，原来问题出在了语文上。按小娅的水平，这次考试语文的分数比平时少了四十多分。我猜可能是老师批选择题的时候看窜行了，就靠过去安慰她，没想到她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嗓音对我说‘没用了’。临放学前，各科的答题卡发了下来。小娅接过语文答题卡，看着看着就笑了，是那种癫狂的笑，笑着笑着又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我在旁边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但没过一会，小娅就安静下来了。她把答题卡丢进书桌堂，背着书包大步走了出去。”

“也就是说，问题的关键在于那张语文答题卡？”张凡一阵见血道。

“我想是的，你们来之后的第二天，我又回想起这事，就去书桌堂里找小娅的语文答题卡，但是很奇怪，答题卡不见了。”

《流放之屿》（十一）

时隔一周，张凡再次踏进了这间办公室。如金丝枣般甜蜜而细腻的阳光从窗户渗了进来，将桌子上的书本纸张镀上了一层暖色滤镜，班主任老李依然坐在窗边，正低着头翻看教案。

“李老师，打扰了。”张凡拉过一把椅子，在老李面前坐下。

老李怔了怔，随后对张凡笑道:“张队长，有什么事吗？”

“季小娅的事情我们基本查清楚了，她是自杀。”张凡简洁明了道。

“自杀？这怎么可能？”老李摘下眼镜扔到桌子上，一脸不敢相信道，“她为什么要自杀？”

要不是事先看过那段监控录像，张凡此刻几乎要相信老李是真的吃惊，他面不改色道:“这个就要问你了。”

“问我？我不明白。”老李的身体向后靠了靠，双手交握在一起。

“或者说得明白一点，秘密就藏在你给她批改的那张语文答题卡上。”

“答题卡有什么……不对？”

“所以我来找你要答题卡，监控显示就在我们来过之后，它被你拿走了。”

老李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李老师，你在担心什么？难道你不想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还是说，你真的对于季小娅的事无动于衷？”张凡站起来，身体前倾到老李面前道，“不可能，如果你真的无动于衷，就不会因为愧疚而拿走了季小娅的答题卡！”

僵持了半晌，老李从桌垫下抽出一张纸，递给了张凡。他的身体在一瞬间松垮了下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都怪我，是我的错！我当时要是仔细看看，事情或许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

张凡展开季小娅的答题卡，映入眼帘的是她潦草的字迹，这是一篇名为“风霜刀剑严相逼”的作文，而旁边的分数一栏里，写着醒目的数字“10”。满分60分的作文，季小娅只打了10分。下方老师的评语只有冰冷的四个字：文不对题。他一行行看着季小娅的作文，眼圈渐渐泛红。这纸上纷飞的字迹，分明都是季小娅无声的倾诉。

罗羽的话在张凡脑中一闪而过，季小娅在当晚提到的那篇作文，原来竟然是这样。他突然明白了那天季小娅在看过答题卡后近似疯狂的笑与哭，那是她的世界里最后一处倾诉的出口被堵上后，歇斯底里的发泄与自弃。她终于还是死了，在精神上死得彻彻底底，她质问自己这十几年到底为何活着，为何存在着。可是在那片封闭的黑暗世界，有谁能听得到呢？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被一群混混围在中间的季小娅孤独无助，身心俱疲的她选择一跃而下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抱着沉重的书包，如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般坠入湖面，泛起一朵清澈而洁白的水花。她并不打算挣扎，任凭氧气从她身体中急速抽离，桥上的人影渐渐模糊。月光皎洁如银，停留在她眼眸中最后一刻的是无限放大的、纯粹的白。

无数的碎石如陨星坠落般在身边呼啸而过，堆积在她的尸体上，如同一座在水下隐没多年的孤岛，被流放于世界的边缘。水面开始渐渐结冰，季小娅与她所有的苦痛被牢牢地封存在冰面之下，成了那个冬天为她暂时保守的秘密。

她也许在等待，等一个人重新启封这一切。又或者，她将永远沉寂。

（完）

【注：下章继续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