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我在寻索侦探社工作的第十个年头,而李廷是我的第一百零一位委托人。
那天我刚到办公室没多久,他便敲门了,我一边按开电脑的开关一边说道:“请进。”李廷稍稍环顾了一下四周后,坐到了我的对面。
他看起来很年轻,三十岁上下,有一张不显老的孩子似的面孔,穿着干净利落的他,脸上看起来有些疲态。
他软塌塌地跟我说了声你好,然后便开门见山道:“我想拜托你们找一下我的妻子,她叫樊瑶。”
我拿出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记录上时间、姓名,开始这个由我着手的第一百零一个故事。
“她什么时候不见的?”
李廷把手交叉,放在腹部,把头埋在胸前,露给我一个有着浓密毛发的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很没有底气地说道:“半个多月前。”
“具体时间。”
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六月三日。”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那天吗?”
“不是,五月三十日。”
“发生了什么事,能具体给我讲讲吗?”问到这时,助理刚好进来倒茶,李廷轻轻地转动了几下杯子,然后陷入属于他的回忆。
2
五月三十日那天,已经入夜,窗外的灯一片一片地亮起,樊瑶依旧在办公室里摆弄着样衣,一点停下的意思都没有,让忙碌的工作麻痹自己的感觉挺好。
中途她接到李廷的电话,李廷的语气有一点不耐烦和抱怨,他问她最近怎么这么忙。
樊瑶像对待客户一样,对李廷好脾气地解释,恰到好处惜字如金,没有哪个妻子会对自己丈夫这么说话的,礼貌到仿若大街上随便一抓的陌生人。
李廷像个不依不饶的怨妇一样,继续问她:“你在哪?到底忙些什么啊?”这么多天了,他觉得自己像个被主人弃之不顾的空瓶子。
樊瑶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一点没受李廷情绪变化的影响,仍语气如常地回答道:“工作呢。”
听到这,李廷把手中筷子用力一掷,气急败坏地挂掉电话,留给樊瑶“嘟嘟嘟”的声音,她面无表情地放下电话,似乎李廷不过是她生命里无关紧要的人。
夜色渐渐深了,樊瑶为自己放一首大提琴曲子,性感且若有若无,而李廷则驱车来到樊瑶的工作地点,一路上飙到几十迈。
樊瑶的工作地点在城西的一幢写字楼上,一家并不出名的服装工作室。
李廷站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外,看见樊瑶瘦小的身板在办公室里忙忙碌碌,她的脸上化了妆,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一丝疲惫的影子都找不到,好像工作是她爱的情人一样。
直到樊瑶抬头看见自己,李廷才推门进去,定定地站在门边,默不作声。
“你来了。”樊瑶说道,没有过分热情亦没有过分生疏。
“为什么不回家?”李廷有些突兀地问道。
樊瑶怔了怔,随即走到李廷的身边潦草地抱了他一下,敷衍似的说了句:“忙完就回去哈。”话还没说完便接着回头摆弄起衣服。
“你到底什么意思?”李廷粗鲁地拽过她,目光紧盯樊瑶巴掌大的小脸。
樊瑶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胳膊,语气温柔而又平淡地说道:“你不是想要自由吗,我还你自由,李廷,我不想再爱你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不爱你了,你自由了。”樊瑶笑着。
3
“她一直没回家,直到六月三日,我发现她留下的离婚协议书。她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
李廷的神情看起来很痛苦,我们不得不终止谈话。我心绪复杂地坐在他对面,不由自主地猜测着他的故事。
每天来拜托我们寻人的不计其数,我见多了离别和悲泣,但总还有些故事令人感动,甚至惊心动魄。
李廷为我讲述的故事稀稀落落,他说他是一名画家,樊瑶是一名服装设计师,他们大学时都是艺术学院的,后来结婚,已经一起走过了十个年头。
“我就是个混蛋,我没有好好对她,我对不起她,可我担心她……”他的声音突然像个歌剧演员一样变得高亢起来,然后一个人嘤嘤地哭。
委托人的这种情绪实在不利于我对整个案情的了解,为此我不得不要了其他人的联系方式,其中就有尤静。尤静是他们夫妻共同的朋友,我希望从尤静那补全他们的故事。
我约见尤静那天,是一个好天气,日暖无风。尤静是一名高校的艺术老师,我们约在学校旁边的咖啡馆。周围的座位上坐了满满当当的人,有许多来温书的大学生。
我环顾四周后,把目光放在了尤静身上。她留着一头精心修剪过的齐肩黑发,戴一副好看的耳饰,若隐若现颇具美感。上身穿了一件宽大得如同麻袋一样的棕色衣裙,下身搭配黑色打底裤,很平常的衣服,但她穿起来很出众。
在电话中我已经说明了来意,但此刻的她看起来仍然有些惊魂未定。
“樊瑶为什么会突然离开?”
“具体原因我们也在调查当中,所以想要问你一些问题,不方便说的可以保持沉默,但一定保证所说的句句属实,好吗?”
她重重点头,表情凝重。
4
十二年前,尤静和樊瑶考取了同一所大学,她们都是美术相关的专业,于是被分到了同一个宿舍。
樊瑶长得纤瘦小巧,尤静第一次见到樊瑶的时候,她穿裸粉色的裙,配一双薄底的鞋,看起来像一阵具有灵气的烟。
樊瑶的皮肤极白,一点斑也不见,她笑着跟尤静打招呼,鼻子和眼睛皱成一团。但最令尤静喜欢的是樊瑶的脚踝,盈盈不可握,走起路来很性感。
尤静开口跟樊瑶说:“我很喜欢你,我们做朋友吧。”学艺术的人交朋友看重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樊瑶转过头来,对上尤静柔软澄澈的眼睛,咧开嘴笑着说:“好啊。”
自此两人算是形影不离,像无数闺蜜那般,一起吃饭、一起画画、一起说悄悄话。而尤静的眼睛在樊瑶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她甚至可以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去为樊瑶挡跌落的玻璃,她想保护樊瑶。
就在尤静没来得及表明自己心迹的时候,樊瑶偷偷告诉她:“我喜欢上了一个学长。”
那个学长不是别人,正是李廷。
李廷在艺术学院算是很有名气的一个学生,他对画画的天赋极高,作品常被老师拿出来当典范讲。
但他本人行为处事却颇为古怪,不善言语,也不喜欢同别人打交道,如果别人借了他的橡皮或者画笔不还,他就会发很大的脾气。
尤静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陡然下沉,但仍装作云淡风轻地问道:“你怎么会喜欢他,全院的人都知道他并不好相处。”
“如果喜欢一个人能讲出理由,那还叫喜欢吗?”樊瑶一脸甜蜜地说道,丝毫没注意到一旁脸色差到极点的尤静。
尤静默默地转身离开,脚步声密密匝匝地响起,她也在心里悄悄问自己:我喜欢樊瑶有理由吗?
樊瑶追李廷追得很辛苦,直到几个月后,她才在李廷那混了个脸熟。
“又是你?”李廷皱着眉头,看樊瑶就像看一只厌恶的苍蝇。
踌躇不定的心导致樊瑶说话小心翼翼,她试探地说道:“学长,你能告诉我这个部分的调色吗?”
李廷心情好的时候,就跟樊瑶说几句话,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用“没空”两个字来打发。
尤静看见为李廷卑微到尘埃里的樊瑶,心里隐隐作痛,她问樊瑶:“真的有那么喜欢他吗?”
樊瑶垂垂眼眸,语气很坚定:“对,很喜欢,越来越喜欢。”
5
讲到这,尤静的喉咙有点哽住,声音变得有些不一样。她端起咖啡小啜了一口,然后继续讲:“我真的很心疼樊瑶,心疼她把李廷当做自己唯一的救赎,三年里她被李廷拒绝了那么多次,却仍然坚持喜欢他。”
“后来呢,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毕业两三年吧,樊瑶在李廷杯里下了药,她和李廷发生了关系,然后李廷就跟她在一起了。”尤静的语气平平,但我却有些惊讶。
“还有这种事?”我问她。
“对啊,樊瑶真的是很爱李廷呢,爱到有些畸形,爱到我不得不放弃她。”尤静露一抹苦涩的笑继续跟我说,“其实毕业之后,我很刻意地不去联系樊瑶,我怕控制不住我的情感,也怕打扰到樊瑶的生活。樊瑶问过我很多次怎么了,可我怎么能告诉她,我喜欢她。”
能让同性喜欢的女子想必一定不平常,我对樊瑶越发好奇起来。
尤静说她现在已经放下来,她跟男朋友也准备结婚了,但对于李廷和樊瑶之后的事,她知道得并不详细。
“你可以去问柳媛,她是樊瑶的上司同时也是她的密友。”尤静给了我另一个人的联系方式。
告别尤静后,我立刻联系了柳媛,但柳媛在外地出差,要隔天才回来。她说如果我急的话,可以在电话里跟我讲讲。
我迫切地想要了解他们的故事,于是同意了柳媛的提议。
她说对于樊瑶的离开,她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她支持樊瑶这么做。
“啊?”柳媛的开场白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6
樊瑶大四的时候,在一场招聘会上认识柳媛。柳媛被樊瑶的才华吸引,当场录取。那是市里数一数二的服装公司,樊瑶以设计师助理的身份被招进。试用期三个月,晋升空间大。
当时的李廷已经成为一名独立画家,在网上开了一个线上画廊,生意惨淡,勉强糊口,但李廷倒也不介意。
樊瑶还是锲而不舍地去找李廷,有了闲钱也会买几幅李廷的画,支持他的生意。
就这样过了两年,樊瑶在公司已经正式签约为设计师,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室,但她跟李廷的关系还是那样不温不火。
她去找李廷虽不至于被他赶出来,但李廷对她真算不上友好。
有一次,她鼓起勇气跟李廷说:“李廷我爱你好多年了,我想把自己给你。”
李廷连思考都没有,便果断地告诉她:“不用,我不喜欢你。”
樊瑶仰着头,不让眼泪流下来。那是夏日午后,阳光没有一丝流动的迹象,四周无风,但樊瑶却感觉树叶在轻轻摆动似的。
她维持着一个姿势,站了好久。樊瑶觉得自己特别失败,别的不说,光是那低到尘埃里的姿态就先输一分,被他人轻视。
事情转机是几月之后,樊瑶做了一件令自己都感到不齿的事,她在李廷的杯子里下了药。
其实她没想那么多,她只是想把自己给他,然后跟他做最后的告别。从此,李廷是李廷,樊瑶是樊瑶,相逢一笑泯恩仇。
那晚,在李廷小小的画室里,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知道她闭着眼睛,身体在他的手里变得温软。
他们交叠在木制的地板上,地板明明坚硬、冰冷,却让樊瑶觉得自己好像在柔软的温水里,她和李廷一同被淹没,一起往下沉,亲密得就像是一个人,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淹死了,但她宁愿死亡也不愿同李廷分离。
第二天樊瑶在画室的沙发上醒来,裸着的身子盖着李廷的一个大外套,画室里已经没有了李廷的身影,只有地板上那一小块像红颜料一样的红色提醒着樊瑶,昨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樊瑶起身拾衣服来穿,正当她拉后背的拉链时,李廷推门进来,她抬眼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昨晚的事,对不起,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了。”
后背的拉链应声拉好,樊瑶弯腰去拿沙发边的包,这时,李廷突然说:“樊瑶我们在一起吧。”
樊瑶确实是被惊到了,站在原地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因为李廷,樊瑶接触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重重叠叠,明明灭灭,而一个措不及防的转弯就发生在樊瑶无法预料的时候。
7
柳媛讲到这,突然被助理打断了,她告诉我等她忙完,再讲接下来的故事。我按捺住怦怦直跳的心,说了声好。
而另一边,我们侦探社的一个小组找到了樊瑶出行的路线,路线显示她已经到达过三个城市,但现在在哪个城市还不明确。
看着大家调查出的信息,我的心里酸酸凉凉,樊瑶未带走任何物品辗转了这么多城市,是因为自己长久的爱而不得,所以出去旅游散心吗?
总觉得不像,故事里的樊瑶虽然瘦弱小巧,但她内心强大,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选择离开,而是挺挺而过。所以,她到底为什么坚决要和李廷离婚呢?又为何会说不再爱李廷的话?
夜里十点钟,我又接到柳媛的电话。这次的电话时间维持很长,从十点钟一直打到凌晨,李廷和樊瑶的故事完整程度达到了百分之九十。
8
樊瑶跟李廷生活在一起后,才知道李廷的自理能力原来这么差,饭不会做,甚至衣服都不会洗。只有画画是李廷生活里唯一的中心。
有时樊瑶会怀疑,他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樊瑶很自然地照顾起李廷的生活起居,她认定自己喜欢的这个人是天才,她也愿意做很多事情保证李廷源源不断的灵感,以及她愿意放弃自己的一些时间来经营李廷的生意。
李廷的家离樊瑶的工作地点很远,樊瑶要比平时早起一个钟头,中午不回来,晚上披着星辰回家,到家后,她便开始做家务。有时李廷会等着她做饭,她便下班后先去菜市场,然后再到厨房里忙活。
她不想让李廷等她,于是工作上的事她能推就推,尽量不加班。公司有意提升樊瑶,但樊瑶突然把重心转移,让公司心生疑虑。
柳媛私下里找过樊瑶,只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觉得那个男人值得你这么做吗?”
樊瑶连连点了两下头,说:“值得。”
晚上做完家务后,樊瑶便开始处理李廷的订单,樊瑶接手网上画廊后,画廊变得井井有条。李廷不喜欢与外界的人或事联系,樊瑶便跑着画廊的业务。
樊瑶经常忙到深夜,她活动活动腰肩,都能听见骨骼碰撞的声音。她很累,但是她很开心,因为她终于融入到了李廷的生活,李廷也终于认可了她。
一年后,是樊瑶求的婚,那天她买了新香水,涂了新指甲油,买了新鲜的花,用力地圈抱住李廷说:“剩下的日子,让我照顾你吧,好吗?”
李廷的手掌覆上樊瑶的手背,犹豫了很久才轻声“嗯”了一声。但那样的一声,足以让樊瑶心生雀跃了。她转到他面前,踮起脚来亲吻他,李廷并不热烈地回应着。
他们的婚礼是樊瑶一手操办的,李廷不仅不帮忙,有时候还会有那么一点不配合,比如试礼服试到一半时便突然离开,樊瑶打电话给他,却发现他的电话就落在旁边的桌子上。
服务人员的表情丰富,所有人都在猜测着他们的故事,穿着婚纱的樊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丑一样。
李廷一点都不想看她穿婚纱的样子,甚至不想跟她结婚。
樊瑶脱掉婚纱走出店门,一个人坐在马路边无声地哭,不想回去,只好先去了柳媛那。柳媛什么都没问,只是端给她一些零食和水果,并且帮她打开了电视,一个很有意思的综艺节目。
樊瑶一边笑一边哭,柳媛远远地看着樊瑶,她隐约知道原因,却讲不出安慰的话,最终柳媛还是忍不住上前,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发。
樊瑶突然转身抱住柳媛,她瘦弱的身子上套了一件肥大的衫,像一只披着床单的猫咪。
一整晚,李廷一个电话都没打来,而樊瑶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柳媛问樊瑶她的决定,樊瑶仍不改初心地说:“我想成为李廷的妻子。”
樊瑶回去,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她把手机递给李廷,告诉他,他的手机落在店里了。
李廷哦了一声,然后跟樊瑶说道:“我有点饿。”樊瑶转身到厨房去给李廷做饭,两个人谁都没提那天的事。
9
樊瑶还是继续精心准备着婚礼,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过得不幸福,尤其是自己的父母。父母那边其实一直都反对她嫁给李廷,他们害怕自己的女儿受委屈。
可是只有樊瑶知道,她自己早已没有了退路,她和李廷结婚,她或许不会幸福,但她离开李廷,她一定不会幸福。命运于她,只剩两个选择,她也只好选择不算太坏的那一个。
婚礼那天的黎明之光一寸寸渗入,樊瑶紧张兮兮地坐在床上等李廷来接。
婚礼中的环节樊瑶已经能省就省了,也没有邀请很多人,她害怕又会惹李廷心烦。幸好,一切都还算顺利。坐在台下的父母也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