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双嘴角颤动的狗尾巴草顿了一顿,这么说,小满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就上了花船学艺,是陈伯庸基于某种未雨绸缪的考虑而布下的一颗暗子,少年恍惚中记起来,刚出京不久的时候谷雨曾说她多年前在流香江上见过小满,不由问道:“谷雨在流香江上见过你?”
小满凄然一笑,轻声道:“当年楼主大人是把妾身跟谷雨一起送到流香江,妾身命好,被一艘花船看中留下了,谷雨姐姐她···”
陈无双重重叹了一声,“是啊,谷雨哪里有你长得好看。”
长廊里陷入沉默,只剩下贾康年哗啦哗啦的翻书声,很像池中锦鲤跃出水面的动静。
良久,小满才继续道:“公子,眼下京都里的情势瞬息万变诡谲莫测,幸好人还是那些人,像兵部员外郎萧静岚那样刚刚冒出头来的人不多,不至于让妾身多年的心血付之流水。在妾身看来,对公子而言京都里的大门小户可以分为四类。”
少年嗯了一声,没有急着问是哪四类,而是伸手拍了拍小满叠放在腿上的手背,温声道:“十年之久,委屈你了。”
小满微微一怔,然后笑得让张正言挪不开眼睛。
有公子这句话,再委屈十年,小满也心甘情愿。
“公子言重了,且听妾身说来。第一类是视公子为生平仇寇的,这些人其实也不都是冲公子,是本来就对咱们司天监心有不忿,觉得陈家是凭祖荫才得了世袭罔替的爵位,还有那身在保和殿上位列百官之前的蟒袍,平日有楼主大人跟二爷在,他们只能忍气吞声冷眼旁观,可今日公子想要进宫却被拦回来的事情很快就会被他们得知,最先跳出来的发难的恐怕就是这些人。比如礼部尚书、国子监祭酒几位大人。”
陈无双不怀好意地一笑,无所顾忌道:“一帮只会之乎者也的酸儒,能顶什么用处?等公子爷的心腹爱将钱副统领一到,他们全都得丢盔弃甲哭爹喊娘,骂街嘛,谁脸皮最厚、谁最不讲道理,谁就占了上风。我本来是想堂堂正正去保和殿上讲一讲道理的,这可是景祯陛下逼得,盯好了这些人吧,谁敢先露头,公子爷不介意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剑气沛青冥,要是低头认了怂,回头见着师父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小满捂着嘴轻笑了一声,本来她还担心说得太直接会让陈无双心里有压力,从而做起事来束手束脚施展不开,没想到公子压根没把那些人放在眼里,甚至连出面跟他们交锋都懒得去,只派出一个玉龙卫的副统领,就这样,语气里还满是抬举了对方的意思。
“第二类人则是对司天监有好感,但对公子为人处世极为看不惯的人。公子若是做的出格了,他们应该会出来指责几句,不会做落井下石的下作事情,这些人算是读书人称赞的谦谦君子,心中自有操守,在花船喝酒寻欢也不讨姑娘们生厌,妾身以为,公子敬而远之就是,他们要说就装着听几句,互相留个体面。”
陈无双点点头,他猜到这四类人小满心里大抵是有一份不能写出来的名单,笑道:“那第三类,就是可以拉拢的人了?”
小满欣慰一笑,却注意到此时张正言跟那哗哗翻书的病恹恹书生都停下动作,目视着她,显然是在等待下文,意味深长道:“并不是公子可以拉拢,而是这第三类人根本不知忠字为何物,始终抱着待价而沽的心态在等,原本六皇子李敬廷就藩江州之后他们以为大势已定,已经有不少人决定好要往哪边下注了,公子这一来,情形可就大不一样了,他们会再继续等下去。”
“等我骂街?”陈无双蔑然一笑。
小满却摇摇头,平静道:“不。是在等景祯陛下驾崩,等太子殿下驾驭不住咱们司天监的一天。景祯陛下很清楚这些,所以才急着要在有生之年逼三爷或者四爷接任观星楼主,依妾身看,陛下传口谕召三爷今日去参加朝会,多半就是要在保和殿上逼三爷答应此事,终究是儿女亲家,以三爷的性子不可能当面顶撞于他。”
贾康年将看到的那一页轻轻叠了个折痕,然后放下书站起来,拱手道:“姑娘高见。不过贾某有另一种猜测,景祯陛下或许是心知大周倾颓之势已然无可挽回,因此不想做青史留名的亡国之主,要把这副烂摊子收拾得表面上好看一些,传给太子殿下去背负后世骂名。”
小满抬头看了他一眼,反驳道:“先生所言,妾身不敢认同。平心而论,景祯陛下当得起一句雄才大略的赞誉,虽生逢大周气运将尽之时,总不会甘心就此坐以待毙。越秀剑阁任平生进京一剑斩去他七成寿数,朝堂上却至今没有下旨褫夺他靖南公的爵位,就是这个缘故了,陛下还是想倚重越秀剑阁挡住南疆凶兽,好腾出手来收拾了谢逸尘,不过是做了牺牲司天监来拦住漠北妖族的打算。”
陈无双皱着眉不说话,摆摆手示意两人不要争执,大周的存亡兴衰是李家该头疼的事情,犯不着当下由少年做主的司天监替他操心,思索一阵,缓缓道:“小满所说的这第三类人,我不想费心去拉拢,等公子爷在京都闹一场,识时务的自然会自己求上门来。都是些喂不熟的白眼狼,给他们口吃食就能摇尾巴的货色罢了。那第四类人,又是如何?”
小满犹豫了一下,“第四类,就是首辅杨公这样的人,其实老公爷也是如此。说是忠于大周,忠于景祯陛下,不如说他们是忠于天下百姓。这些话,玉龙卫前去北境之前我曾跟老公爷说过一次。”
“师伯他怎么说?”
小满眼睛里都是熠熠生辉的光彩,“老公爷说,他希望公子也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