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天监第一高手以往十年来言传身教给唯一弟子的只有两样本事,一是骂街,二是拿着不是当理说的混不吝做派,没读过多少书的陈无双却很清楚,自古以来,史书上就从不少见兄弟阋墙的狗血倒灶事情,越是底蕴深厚、传承悠久的门阀就越习惯成自然,陈家其实也例外。
可想而知,这座太平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王朝更是如此,尽管有太祖皇帝“立长不立幼、立嫡不立庶”的祖训传下来,但历代储君之争都是一出养蛊的残忍戏码,李敬辉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只要一天没有坐上保和殿那张龙椅,东宫太子的位置就始终让他觉着不太稳固,何况,那天晚上从镇国公府回宫路上遇到妄图弑君杀驾的刺客时,父皇就曾有意无意说过一句,六皇子比他更适合当皇帝。
天家视无情为帝王权衡之道的基础,慈不掌兵,兴许在父皇心里,这位跟自己同父异母、在西北凉州练出一支举足轻重骑兵精锐的弟弟,也比太子更适合继位,而且威胁性绝对不小于有江州都督做靠山且在朝臣中风评极佳的李敬廷。
亲眼见到有以下犯上之嫌的陈无双毫不犹豫出剑断了二皇子的左手刀,满脸阴郁的太子殿下神情很快就多云转晴,等那被一身蟒袍衬得玉树临风的少年接住三楼窗口抛下来的剑鞘,缓缓收起逢春公当年斩杀仙人的佩剑,才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挥散身前如临大敌的护卫,上前几步由衷赞叹道:“早听说过无双曾在北境城墙露了一手以气御剑的高妙术法,轻描淡写喝退数万妖族,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短短不到一年就修成这般本事,实乃司天监之福,更是我大周之福啊。”
皮笑肉不笑的陈无双刚收起长剑,就察觉到有人从四楼窗口跃出,身形犹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在半空中一个利落转折,燕子穿林一样进了三楼,一直守在三楼临窗处的死士大寒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出声,就被那人惊鸿一现的气势完全压制住。
猜到那人就是刚才以雄浑真气射出两根筷子,间不容发击飞他要直刺二皇子太阳穴那两柄天品长剑的兵部员外郎萧静岚,料想堂堂十一品剑修还不至于对大寒和贾康年这种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动手,陈无双只微微皱了皱眉,就摆手笑道:“唔,按朝堂上虚伪谦逊的规矩,我该说一句不过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太子殿下也看见了从四楼跃进三楼的修士,虽然那人动作实在太快看不清相貌,可身上的绿色官袍已经足够让李敬辉猜出其身份,惊讶地抬头看向四楼空空荡荡的窗口,心底难免生出一阵狐疑,拿不准除了萧静岚之外,那房间里是否还有让他忌惮的人存在,眼下他也看出陈无双邀请的客人没一个会来,本想着趁机套几句近乎,能入席把酒言欢最好,再不济也得留个好印象,可这番始料未及的变故,让他开始犹豫要不要打消这个有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陈无双懒得去管太子心思,像是很爱惜造价不菲的团龙蟒袍,慢慢左右交替伸手拂平了两边衣袖上的褶皱,似乎把白狮坊这条被行人踩得发亮的宽阔大路,当成了北境那道阻挡漠北妖族脚步的二十三里长城墙,语气里渐渐多了一种北风过境的睥睨,“可公子爷是有一说一的直性子,陈家一辈一辈传下来的周天星盘就在我手里,谁想来抢,先问问陈无双这柄焦骨牡丹,这回留了情面只断二皇子殿下的佩刀,下一回嘛,就不知道要留下谁的脑袋了。”
太子殿下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莫名其妙多了几分恼怒,你个不讲道理的混账,非得把本宫的好心当成不值钱的驴肝肺?
虽是朝堂上承认的储君,实际上至今摸不清父皇打算的李敬辉有苦难言,不敢光明正大跟首辅杨公和其余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学士、大权在握的六部尚书走得太近,以免显得落一个心性不够沉稳的评价,他对陈伯庸此去无回坚信不疑,而且今日的事情一出,远在江州暂时不足为虑的六皇子且不提,对他地位威胁最大的二皇子就算是跟这少年结下了不可化解的死仇。
适逢其会的太子殿下很想做一个最终得利的渔翁,毕竟目前能得到司天监支持的最好方式,显而易见就是尝试着拿出诚意跟陈无双交好。
经此一战,旁观的太子殿下当机立断,想把之前准备要拿出来的诚意再度加重,可惜没等自己绕弯子进入正题,就先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这让如今只需要看父皇一人脸色的他,难以接受。
陈无双后来肆无忌惮的那几句坦然含着威胁意味的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四楼唯一的一张桌子边,摆了两碟清淡小菜自斟自饮的景祯皇帝,双眼中眯起来的一抹冰冷杀意很快消散,继而就是无人看见的哑然失笑,不知道是在笑少年的不自量力,还是在笑楼下嫡长子的枉费心机。
搁置下仅剩半杯残酒的镶玉银杯,这位稳坐保和殿二十四年之久的帝王,懒散将右手习惯性搭在桌沿上,修长的食指、中指,以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节奏,轻轻敲打,如四水归堂的宫廷屋檐有雨滴垂落,一滴两滴,周而复始汇聚成一条不见深浅的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