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轮即将圆满的明月高悬,人世间的华灯初上就显得多余。
乌衣巷礼部右侍郎府宅推开正门,一驾马车从中慢悠悠行驶出来,从巷子尽头拐进贯通京都城南北的大路,朝黄顶红墙的深深宫城而去,穿戴好正三品文官绛紫袍服的陈季淳面无表情独自坐在车厢里,右手中有一黑一白两枚圆润棋子。
黑子贴着掌心不动,三根手指捏着那颗白子轻轻摩挲。
入朝为官近二十载以来,这还是陈家四爷第一次在夜里接到陛下宣他进宫议事的口谕,掀开窗帘让月光漏进车厢,头上就好像覆盖了一层秋末冬初的寒霜,抬头看了看天色,陈季淳眼角的细密鱼尾纹就堆叠起来。
今日进宫的时间或许不对,但时机却再好不过。
一生痴迷棋道却只光明正大赢过河阳城那穷酸书生的陈家四爷,并非是朝堂群臣眼中出身司天监陈家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异类,且不说少言寡语到被府上众人私下唤作哑巴刘的车夫修为如何,陈季淳屁股底下里的软座中就藏着一柄窄细长剑。
这柄多年来既没沾血也从未见光的兵刃,与陈仲平手里享誉江湖数十载的长剑乃是同炉铸成,司天监第一高手极少离身的那柄剑叫做慎独,而被陈家四爷雪藏起来的这柄则叫做藏拙,藏到张正言进京之前,不胜一局。
哑巴刘像是个连喘气都没有声响的死人,无论对谁都是一副面沉如水的僵硬表情,似乎对世间万物的态度都极为淡漠,没有一个人或是一件事值得他情绪起伏,如果说天底下还有能完全守得住任何秘密的活人,那么定然是他无疑。
陈季淳早就习惯了主仆二人之间的这种气氛,马车快要越过宫城前面金水桥时,却忽然听见在府上默默无闻效力了多年的车夫破天荒地开口,压着沙哑的声线道:“四爷若是不想进宫面圣,后面跟着的那些人我自有法子理会。”
这驾马车车厢的门帘是竹篾编成,只挡光不挡风,陈季淳被他突如其来的话说得一愣神,觉得哑巴刘方才的声音好像就是从他身边响起,而不是门帘外面的车辕上,这倒不是他怔住的原因,重复念叨了一遍,“后面跟着的人···”
转念之间,陈家四爷就想明白了什么,摇头笑道:“无双在白狮坊断了二皇子殿下的刀,玉龙卫钱兴又在崇文坊敲掉一百多个读书人的门牙,今日宫外闹得沸沸扬扬两件事都跟司天监有关,有人怕我因此不敢进宫也在情理之中,他们多心归多心,陈季淳胸中坦荡,理会他们做什么,装作看不见就是了。”
这番话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得到哑巴刘的回应,直到陈季淳掀开门帘已经能看到手执火把驻守在宫门之外的天子亲军,哑巴刘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浊气,声音依旧压得极低,“阵仗不小,后面远远近近跟着十几个高手,修为最差也有五品水准。是我轻敌了,刚才真要是动起手来,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陈季淳若有所思地皱眉嗯了一声,手指微微一动,那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就收进了袖中,右手下意识放在车厢身侧,掌心下面就是那柄鲜有人知的藏拙剑,可仅仅是感觉到剑柄位置的轻微凸起,他的手就立刻收回袖中,礼部右侍郎没有佩剑面圣的殊荣,擅自携带兵刃进宫,是死罪。
几乎每日都要驾车送礼部右侍郎大人上朝的哑巴刘很懂规矩,不等把守宫门的侍卫统领出声喝止就主动吁停马车,回身跳下来掀开门帘,横着伸出一条手臂,扶着探身钻出车厢的陈季淳迈下车辕站稳,这才牵着缰绳把马车赶到远处歇息。
还没等笑吟吟的陈季淳跟宫门处铠甲森严的守卫解释进宫缘由,宫城侧门就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穿了一身青色蟒袍的老太监缓步迎出来,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陈侍郎跟咱家走,陛下在朝天殿等着召见。”
借着守卫手里的火光,陈季淳没从平公公脸上看出任何表情,内廷首领话音刚落就转身朝侧门里迈步,他只好匆匆答应着跟在后面,听见身后的门被人关闭,陈家四爷脚步仍是一顿未顿,只是低着头抽了抽嘴角。
朝天殿东西两侧墙上的雕龙窗扇全部洞开,偶尔穿堂而过的夜风吹散一炉熏香,大周历代帝王用来接见心腹臣子议事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混杂了浓郁香气的陈旧书页味道,身为堂堂正三品的一部侍郎,陈季淳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御书房,但殿中的几个人,他竟然只认得景祯皇帝和内廷首领太监两位。
面见天子跪拜行礼是应有的规矩,陈季淳低着头碎步走到殿中,撩起官袍下摆就要双膝跪下,没穿龙袍的陛下却摆摆手笑道:“这里不是保和殿,爱卿无须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