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璟一直都知道,他的女儿聪明无双,不输男儿。
他更知道,容妙嫣十分在乎顾澜,哪怕顾澜骗了她。
所以,哪怕此刻容妙嫣带着自己统领的内司监献出宫门,容璟都毫不意外,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宋执朝容妙嫣微微颔首,即使是这种时候,他对容璟在乎的人仍旧礼数周全,态度恭敬:“臣拜见公主殿下。”
眼下容珩和顾澜正在攻打宫门,容妙嫣却来到容璟身边,或许,这便是公主和陛下的父女血脉之情,这样的情感,终究不会因外物而改变。
这就是宋执当初拼死救护谢昀和容祁俊的原因,他们是容璟血浓于水的亲人,哪怕容璟不在乎,若真的没了的话,他也会难过的吧,他不愿陛下难过。
容妙嫣穿了一袭素白衣氅,裙摆处绣着浅金色的牡丹,她未着簪钗,乌发只用一条玉带束着,没有往日妆容精致,神情格外疲惫。
她视线在大殿上梭巡一圈,看清此时殿内的情况后,满脸焦急的开口:
“皇上,容祁俊想要救您,带着自己的府兵在城内造反,却被顾澜带兵包围,他,他便挟持了景栖哥哥,说要拉着景栖哥哥给他陪葬!”
“谢昀——!”
容璟的手控制不住的一颤,“啪”的一声,药碗化为碎片。
褐色的汤药倾洒到地上,渗进青玉石砖的缝隙之中,与这座宫殿内经年不散的血腥味儿融为一体。
谢昀......
容璟以为,自己的心再也不会因为任何人和任何事情而掀起波澜,可是,在听到“谢景栖”三个字的时候,他的手指还是不受控制的颤抖了一下。
容璟知道,昨晚百官迎接湘王归京,其中也有谢昀的身影。
他最信任的一名臣子,真正的弟弟,到底还是走到了他的对立面。
可是,谢昀和容珩不一样。
谢昀并没有欺骗他,而不过是遵循自己内心的道,做出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或许谢昀也曾有过别的心思,也曾在他面前虚与委蛇,现在的容璟,却没有力气去思考太多。
容璟在脑海中回想起那张俊逸无双的面孔,亦想起年幼时,为数不多见到谢叙的情景。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谢叙才是自己的生父,只是将其当成谢太傅的嫡子,京城里一位十分出名的儒雅公子而已。
谢太傅文雅,谢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而谢叙,是真正的君子。
他大概只被苏馨玉哄骗了一次,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每次见到自己,克己复礼,风度翩翩。
谢叙成亲后,京中有流言蜚语说他曾是皇后的闺中情人,他从此以后,哪怕是百官宴会,都称病推脱,绝不见苏馨玉一面,哪怕因此仕途艰难。
那个男人将为人父亲的情感寄托在谢昀身上,谢昀也的确出类拔萃,不负期望。
如果谢家没有出事,此刻的谢叙,才该坐在陆秉心的位置上。
谢昀与谢叙生的很像,有时,容璟望着谢昀会忍不住想象,若谢叙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会不会也会像教导谢昀一样,孜孜不倦教导自己呢?
一定会的,谢叙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比容寰强千倍,万倍。
只是可惜,他从未感受过那样的感情。
更多的时候,容璟不敢放任自己幻想这些。
当年谢家被污蔑贪墨,容寰将其处决,他还什么都不懂,等他得知自己身世之后,谢家已经只剩下谢昀一人。
后来容璟才知道,此事是苏家与容寰心知肚明之举,因为谢太傅与容玦交往甚密,又因苏文钟要为他的太子之位未雨绸缪,便设计诬陷,让谢家一朝倾覆。
换言之,他的亲生父亲,是因自己而死。
这么多年来,他都将谢昀扔在苏文钟手上不闻不问,只因他看见那张与谢叙相似的面容,就会想起年少时的无力与愧疚。
直到少年考中状元,凭借自己的能力为谢太傅洗刷冤屈,成了和他父亲一样的翩翩公子。
容璟曾羡慕着谢家的一切,却无法改变任何事,他本想弥补谢昀,可谢昀选择了与他相反的一条路,那些亏欠便永远难以偿还。
他以为永远都不会背叛自己的弟弟,这么多年来,不过是陪他演了一场戏而已;
而谢昀是他真正的弟弟,他不能让他这么死了。
容璟的眼眸更加幽深,眼中的阴翳与不甘渗出。
“皇上,宁安怕二皇子支撑不了太久......”容妙嫣在旁边低声说道。
容璟双眸一沉,双手握成了拳。
容祁俊那个废物玩意儿,他还没死,就这么迫不及待起了兵,就凭他府上那几百号人,不是找死是什么,偏偏还扯上了谢昀的性命。
容璟看向宋执,沙哑的开口:“朕如今能信的,只有你一人。”
宋执意识到了容璟接下来要说的话,眼泪浸湿眼眶,磕头道:“陛下有何吩咐,臣就是死,也会为您得到。”
“你之前说还有三千禁军隐藏在暗处,既然如此,那你便立即出宫救出谢昀,然后......给朕狠狠揍容祁俊一顿。”
“陛下!”宋执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怆,上前一步,揪住容璟的衣领,悲痛绝望的质问:“陛下不是说自己是天底下最自私之人,何必要救什么谢昀!哪怕他是——”
他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话,看了一眼旁边的容妙嫣,喉中泛起腥甜。
宁安公主还不知道谢昀的身份,她到底是容璟最宠爱,也是此刻唯一站在这里的女儿。
容璟任由宋执拉扯自己,身体摇晃了两下,摇摇欲坠。
“我去为陛下找御医——”宋执猩红着眼睛,忙扶住他。
“不必了。”容璟勉强站稳身子,低声阻止。
他身上伤口似乎裂开了,一丝血迹蔓延,浸湿了红色龙袍胸口的一小块布料,可他却感觉不到太多痛苦。
因为噬心香,容璟这些年早就对大多数疼痛感到麻木。
他低沉磁性的声音仍旧蛊惑,好像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说道:“这是朕最后的旨意,朕不想谢昀被那蠢货害死。”
“难道陛下就忍心让臣去救了谢昀,然后眼睁睁的看着您死吗?”
宋执沙哑的低吼,一颗心好像被刺破撕裂,寒风呼啸而过,席卷着他空洞的胸腔。
容妙嫣上前一步,少女温和的声音响起,似乎能够缓解一些殿内凝重的气氛:
“宋统领,眼下能救谢昀和容祁俊的人只有你,你放心,宫里还有我在,我会带着蓝奴和内司监剩余之人,保护好皇上。
若叛军攻破宫门,我会带皇上离开。”
容璟迎着宋执那不甘和绝望的眼神,内心似有触动,轻轻地摆了摆手:“去吧,宫里有宁安在,朕不会有事。”
“可是——”
容璟直视着宋执漆黑澄澈的眼眸,露出真实的,温润的淡笑,说道:
“朕答应你,活着等你回来。”
宋执浑身一震,眼眸颤抖,朝容璟深深一跪,这才站起身。
他此生唯一一次肆无忌惮的凝视着皇帝,没有臣子的忠诚与奴仆的敬畏,眼中的情绪只有容璟一人能够看懂。
他想将眼前的人,永远刻在自己心里。
“宋执必不辱使命,容仲胥,你也一定要信守你的承诺。”
宋执没有叫容璟陛下,而是叫了他鲜少人知的表字。
容璟微微一愣,眼底飞快闪过一抹水光,唇缘含着淡笑,轻轻地点了点头,眉宇间的阴翳霎时间消散许多。
宋执看向容妙嫣,想用眼神将容璟托付给她,后者却垂着眸子并不与他对视,眼角的泪痣妖冶妩媚。
“臣告辞。”
宋执只好错开视线,他推开宫殿的门,副将谈策早已守在殿门口,将镶着宝石的佩剑交到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