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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想开第27天

大商七年, 京都下了夏初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这场雨从晚间开始下,一直到深夜,还滴滴答答的不得停息, 亭枝阙的布置装修精美至极,就连屋檐上接雨水用的雨漏都是铜制的莲花造型。

东叔在东宫小厨房添着柴火, 红泥火炉上温着一碗浓稠的药。

他直起身子,看了一眼外面的黑夜, 眼底深远,像是在想一些很久之前的事情。

在小厨房不远处的亭枝阙,容穆轻轻起身,用剪刀剪了剪烛芯。

灯火骤然暗了许多,他回头看了看,商辞昼眉眼紧闭, 已经睡的很熟了。容穆方才总觉着商辞昼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但又说不出那股子奇怪在哪里, 只觉得这暴君面对他, 貌似好说话了许多。

……也诚实了许多。

但容穆是万分不敢小瞧皇帝的。

今日若不是闯入东宫的那个小少年, 容穆压根不知道皇帝身边随时随地都跟着一队隐卫。

商辞昼, 比他想象的要更深不可测。

他那样高贵骄傲的一个人, 竟然也有一天会跪下祈求虚妄眷顾, 那画面太具有冲击力, 在容穆的脑海中迟迟不退去, 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也不知道是在烦自己的人设与那小公子太接近, 还是对当年商辞昼如此行事而心闷。

容穆再睡不着觉, 从旁边摸了一把伞, 推开亭枝阙的门, 往黑夜的玉湖边走去了。

灯火晃动一瞬, 床上的男人手指微微动了动,但没能清醒,雨声滴滴答答从莲花漏而下,催人入眠至极。

突然,好像有人又重新推开门,声音进入二楼。

商辞昼微微睁开眼睛,“刘东……?”

那人踢踢踏踏的蹦上楼梯,脚步轻快欢乐,带着一点潮湿的水汽。

“什么东叔啦,东叔在给你煎药,我是亭枝!”

商辞昼手指抓了抓白色小被,奋力睁开眼睛,就见一个模糊的小身影朝他凑了上来。

对方光着脚丫,脚丫上还有一些泥水,绸缎的裤腿被挽起到腿弯,有一边还滑落了下来,像是刚下湖摸鱼回来。

“太子太子,你今日在练武场为何又受伤了,是你的弟弟们又在欺负你吗?”

商辞昼听见自己开口道:“不许叫我太子。”

那小少年“喔”了一声:“阿昼阿昼,不要睡啦,你起来,我看看你背后的伤口。”

商辞昼想起来,却鬼压床一样半天动不了,那小少年见他不言不语,以为他在耍赖,便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硬生生将他往起拽了拽。

这一下犹如梦障被打破,商辞昼发现自己突然能动了,但他却成为了旁人的视角,在一边看着那人二话不说就扒下了他的衣服,床上的他还未曾反应过来,一抹黑乎乎的绿泥就糊到了背后。

还被一双小手重重的乱七八糟的抹了抹。

“阿昼,你是太子,他们怎么敢欺负你啊!下次再欺负你,你记得还回去,别指望你那偏心父皇还能为你做主了!”

商辞昼笑了一声:“我不想与他们计较,亭枝只看到我背后有伤,岂不知他们这会还起不了床呢。”

背后恍惚没了声音,商辞昼心底急了一瞬,迅速转过头去,就见对方正站在铜盆前洗手,边洗还边叽叽喳喳道:“总有一日,阿昼会变成万人之上的皇帝,会从太子府搬到更豪华的皇宫中去,到那时候,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阿昼了。”

“那亭枝与我一起去吗?”商辞昼听见少年的自己急声问道。

那小人转过头,一张清秀小脸无比清晰的映在烛火下,一直在旁默默不语的商辞昼看着那脸,心中就是重重一跳。

“你不嫌弃我是你俘虏来的南代小奴?”

商辞昼:“你不是南代小奴,我为你起了名字,你叫亭枝。”

小少年哈哈笑了两声,含糊道:“你可别粘着我啊,我生来喜爱自然,才出一个宫殿,不想再被锁在另一个皇宫中……不过嘛。”

商辞昼忙问:“不过什么?你快说。”

“不过你要是能让大商皇宫全都种满莲花,我就陪你去玩玩。”

“我可以种的!种许多,把御花园和乾坤池都给你种上,你会不会喜欢?”

小少年捏了捏下巴:“那一定会很好玩。”

商辞昼笑了一声:“对,一定会很好玩。”

商辞昼正兀自沉浸,就听那小人叉腰闷笑了一阵,床上的他不解,问道:“你笑什么?我是认真的,我一定会对你好。”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但是你知不知道,只有南代皇室才会给宫廷种满莲花?你在大商皇宫中种植,不怕那些大臣上奏本参我?”

商辞昼低声:“只要你喜欢……”

只要你喜欢,种区区一点莲花又如何,只要这个人能一直留在他身边——

“你若是喜欢莲花,我把南代打下来给你玩。”商辞昼突然道。

对,若是这天下都是他的国土,朝臣怎么还会管他种什么莲。

没想到那人忽然大惊失色:“不行不行,不可以打南代!你已经欺负了一次南代,以后不能再欺负南代!”

“为什么,你不是喜欢南代吗?还有南代的莲花。”

那人嗫嚅道:“那是我的故土……你一打仗,南代太子就要上战场,你们王不见王,打起来就是昏天暗地的,我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受伤,所以你要答应我,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许和南代开战!”说着他跑上前来,抓住商辞昼的手,“你答应我,快答应我!”

商辞昼看着对方那双微翘的湿润眼眸,喉咙滚了滚道:“……好,你别着急,我都依你。”

对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有模有样道:“你生来就是帝王命数,以后肯定是要当皇帝的,到时候你好好治理江山,与南代万世修好,这才能创造太平盛世。”

“你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商辞昼气道,“小孩子别老气横秋的。”

那人嘿嘿一笑,神秘道:“太师来给你上课的时候,我在窗外偷听的!”

商辞昼无奈:“你可以进来,同我一起听。”

“那不行,外人眼里我还是‘南代小奴’,没有规格同你坐在一起的。”

商辞昼有些不高兴:“我说可以就可以,总有一日,我要叫你站在我身边,再无人敢置喙!”

小少年眼睛明亮的看着他,露出一点贝白色的小虎牙笑了笑:“你要我当你的宠君?”

商辞昼怔住,宠君……?

不行,宠君地位底下,怎么配得上他的小亭枝,要当也应该是当——

他眼神顿住,半晌咽了咽喉咙,没敢将那两个字说出来吓到眼前人。

“我……今日父皇同我说,南代太子到访大商离洲境,离洲境距离汉口河很近,我恐怕要出去一趟。”

小少年眼睛一亮:“是太子哥——呃,阿昼,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啊?我也想见见南代太子。”

商辞昼看见自己摇头道:“不行,此行山高水远,路程颠簸,你身体娇嫩,承受不住的,而且……你不是走到哪儿,都要带着自己的小花缸?这一路匪患横行,恐怕不易养花。”

那人委屈的皱了皱眉头,嘴里嘀嘀咕咕:“来的时候倒是顺利,怎么回去就这么难……”

商辞昼没听清楚,他道:“我会很快的,一个月时间,我一定会赶回来。”

“一个月就能回来吗?”那人问道。

商辞昼笃定点头:“我一定赶回来。”

小少年这才舒展了脸上的表情,他神色天真无邪极了,嘴里念叨着要他给他买沿路的糕点果脯,还要给他带沿路的花,他虽自小生在王庭,但也想要见见这天底下别样的东西。

商辞昼看着那人与自己贴在一起,还神神秘秘的拿出了几张揉皱的花纸,纸上歪歪扭扭的习着字体,隐约看出写的是亭枝二字。

除了亭枝,那角落还别扭的画了一朵小莲花,少年的自己笑着从一边拿过小狼毫,替对方改着错字,末了还不忘在亭枝旁,再小心注上两个劲瘦小字。

——辞昼。

“我走之后,你不可常去玉湖玩水,李隋川会替我来盯着你,还有,晚上心情不好不能再偷偷溜出去抓蜻蜓,你上次说想养鱼,我已经为你捉了一些锦鲤,你喂食的时候少一点,锦鲤爱吃,别给喂成个大胖鱼,到时候抱都抱不动了。”少年商辞昼声线低低的嘱咐着,像是有说不完的话语。

商辞昼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十年前的他。

这怎么可能是他?

他怎么会这么温柔的对待一个人?

商辞昼知道自己秉性,那些年他虽然还稍显稚嫩,但暗中早就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不该是如此毫不设防的状态。

他又怎么会被那些废物皇弟伤到?还这么明显的带伤回到东宫,在这人眼皮子底下晃悠。

活像他就要让对方看见,好这么温声细语的照顾他一样。

那两人还在继续说话,商辞昼看着自己一一记着那人嘴中想要的东西,最后对着小少年道:“我走以后,东宫就是你的天下了,我那些皇弟一直在好奇你的存在,不过我没有同任何人说起,你只管安心待着,没事不要往出跑,等我去会会那南代太子究竟想干什么。”

不行。

不可以。

这一趟不能去。

商辞昼骤然反应过来什么,他想要说话,想要动,但却好像第三者一样被隔绝在了外面,亭枝阙的布置比他眼中的新了许多,他看见自己轻轻牵起对方的手:“我笨,学不会冲藕粉,明日时间紧,亭枝就再为我冲一次藕粉吧,还要撒上桂花蜜糖,这样才好吃。”

那人笑着点了点头:“那当然,我会乖乖等阿昼回来的。”

商辞昼蓦地闭上了眼睛,他指节青筋暴起,抬手狠狠的按上了太阳穴的位置,胸口中仿佛又在翻涌血气。

回来?

他知道,这一去,回来,东宫就再也没有这个人了。

他又会变成那个父皇不爱母后早逝的孤独太子,没人会因为一点小伤口就担心他念叨他,也没人会这么咋咋呼呼的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帮他选一些自己拿不定的主意。

商辞昼看着自己少时脸上残存的笑容,那脸色是如此真情实意,还没有戴上后来僵硬冰冷的面具。

红木莲花床上,那小少年擦了擦脚心,费劲吧啦的爬上了床,周围被褥被他的动作弄乱,他看着少年自己熟门熟路的又整理好,然后帮对方轻轻盖上了露在外面的小腿。

“亭枝、亭枝,过来我这边睡。”

那人滚了一圈,带着满头软发砰一声撞进了他的怀里,扑鼻的花香迎面而来,商辞昼看见自己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不行……

不行!

不能睡,不能走,不能再丢下对方一个人。

商辞昼牙关紧咬,脑海中是“亭枝”在木盆边洗手回头的一幕。

眉眼唇鼻,精致秀丽,尤其一双微翘眼眸,瞳仁又黑又亮,仿佛收进了世间所有无邪纯真。

像极了……像极了他的容——

“陛下、陛下!”一道脚步急匆匆的闯进耳朵,然后又有谁着急忙慌的端来了一碗药,一双清瘦的胳膊将他扶起,紧接着有药勺递在了他嘴边。

刘东在一旁急道:“好端端的,如何发起了高热呢……郎公公已经从皇宫赶来了,整个太医院的人也都侯在外面,眼瞧着天就要大亮了,陛下怎么还不醒来……”

商辞昼听见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呼唤,他微微睁开眼眸,转头一瞬,就瞧见一截青色刺绣的衣襟出现在视野中。

容穆见他醒来,表情一下子便舒展了开来,“陛下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还以为自己的剂量给多了,让商辞昼得睡个三天三夜呢!

到时候不止太医院,恐怕连百官都得跪到这东宫来向天祈福了!

只是商辞昼却不说话,一双眼睛谁也不看,只定定的盯着容穆,仔细瞧去,他又好像散着在放空一样。

容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喂?!”

商辞昼瞳孔晃了一顺,终于低声开口,却说出来了一句谁也没想到的话:“容……容穆,你是不是,会冲藕粉?”

容穆愣了愣:“是啊,你、你现在要喝吗?可是你药还没有喝——”

“孤不喝药,你去,给孤冲一碗藕粉。”

商辞昼长发散下,他坐起身,一手扶住额头,郎喜早就从皇宫中跑出来了,此时和刘东一起,两个凑起来快两百岁的老人眼巴巴的守在一旁。

郎喜表情又忧又喜:“陛下,那今日早朝……”

“传旨,孤今日,不上朝。”

他说完,一手突然抓住容穆细瘦白皙的手腕,瞧着对方那双懵懂漂亮的眼睛。

“孤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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