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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级士官

黎耀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抓到“矮人”目标,他把狙击步枪送到车上,只留了手枪,扑向“矮人”目标消失的地方,那儿确实有一处洼地,他从“矮人”目标的角度跳进洼地,仔细看地面上的杂草,找到一处踩踏痕迹,看方向“矮人”目标是想跑进后山。这里离边境线不远,脚力好的当天就可以出境。黎耀祖看着眼前延伸的踩踏痕迹,脸上掩饰不住地兴奋,能从丁卓手下逃脱的对手并不多见,对黎耀祖来说,找一个称职的对手比找一个同生共死的战友要难很多。多数对手都让他感觉像是在和三岁孩子掰手腕一样乏味。

丁卓全力追捕“巨人”目标蒯哥,丁卓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其他,等他将“巨人”目标拿下后,才发现黎耀祖不见了,“蓝衣”目标中枪的地方只有一支带有弹痕的手枪,机动组正在搜索“蓝衣”目标。丁卓不用想也知道黎耀祖干什么去了,赶紧用通话器呼叫黎耀祖,但通话器里没有任何回音。丁卓只好安排其他人全力搜索“蓝衣”目标,自己转身朝刚才“矮人”目标逃跑的方向追去,一边跑一边尝试在通话器里和黎耀祖建立通信,但一直没有收到回音。很快,丁卓跑到了山脚下,情急之下甚至在通话器里说:“‘矮人’目标是我的人,我故意放走的。”依然没有回音。

黎耀祖追到山脚时,眼前是陡峭山体,目力所及都是不超过一人高的小树,将山体包裹得严严实实,只有树叶随风缓慢而规律地摆动,水珠在树叶间跳动,从一片树叶滑向另一片树叶,从山腰滑向山脚。

这样的小树林是藏身的绝佳场所,黎耀祖完全找不到“矮人”目标的痕迹。这样的地形地貌适合藏身,也适合追捕,但绝对不适合逃跑。尽管杂树能提供隐蔽,但杂树同样会以不规则摆动准确标定目标位置,刻在人类基因里的狩猎本能使这种不规则摆动极为显眼,黎耀祖就是根据这样的摆动确定“矮人”目标快爬到山腰了。

为了尽快追上目标,黎耀祖果断卸下全身的装备,除了腰间的五四手枪,包括防弹衣、通话器在内的其他装备全都被安置在小路边的草丛里。

轻装上阵的黎耀祖很快发现,即使减了负,这座山也不是轻易能爬上去的,雨后的草坪踩上去像抹了油一样滑溜,好不容易爬上去十几米,一不小心就前功尽弃了。

丁卓看到那些被黎耀祖丢弃的装备时,明白了为什么没有回音。但奇怪的是,这堆装备里并没有通话器。丁卓大致确定了黎耀祖他们的方向之后,把枪背在身后,朝山上爬去。作为一个中年人,他爬得只会比黎耀祖更加艰难。等他耗尽体力才爬上去不到三分之一的时候,黎耀祖已经到了山顶,而“矮人”目标开始下山。

黎耀祖喘着粗气,嘟囔一句“体力不错啊”,脚下不停,继续追向“矮人”目标。上山拼的是体力的释放,而下山拼的就是体力的控制。

黎耀祖追赶“矮人”目标到达第二座山的山腰时,丁卓才爬上第一座山顶。丁卓没有继续追下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追上前面两个年轻人。

到第二座山顶时,随着“矮人”目标速度放慢,黎耀祖也慢了下来,两人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同时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下山。黎耀祖趁下山积蓄体力的情景,看到前面的“矮人”目标已经有了力竭的迹象,有好几次膝盖差点儿没绷住弯下去。黎耀祖突然不想立即抓住他了。这种想法出于某种动物的本能,在对待无处可逃的猎物时,总想看看对方到底能撑多久。

黎耀祖带着难以察觉的坏笑上了第三座山,前面的人脚步已经开始发虚了,几乎是靠手抓野树才勉强登上山顶。黎耀祖看他的样子,下山就只能靠滚下去了。但这样一来,目标人物要么死掉要么逃掉,这两个结果都不是黎耀祖能够接受的。正在黎耀祖准备来一组冲刺把人扑倒的时候,“矮人”目标突然停下来,原地停顿三秒,然后脸朝下直挺挺地趴了下去。黎耀祖知道他已经力竭,而自己的体能也到了极限,深吸一口气,直接坐在了目标人物的身上。

两人像是疯了一样,一齐张大嘴疯狂榨取周围氧气,过了四五分钟,呼吸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呼吸道的疼痛。被黎耀祖压在身下的“矮人”目标先开口:“我不跑了,你别压着我。”

黎耀祖不说话,从“矮人”目标的身上起来后首先脱对方鞋子,边脱边观察对方的表情,黎耀祖心里奇怪,这人不像一般毒贩刚被抓到的表现——或是因沮丧而一言不发,或是因担心而恐惧。他笑着看黎耀祖脱自己的鞋子,在黎耀祖用鞋带绑上他的拇指时,他竟然还面带微笑:“绑松点儿,回去要很长时间,我拇指会坏死的,你把我鞋都脱了我怎么跑?”

见黎耀祖没理自己,他接着说:“我叫武进,你呢?”

黎耀祖把他双手背在身后,绑好了拇指,从地上提起来:“回大队你就知道了,赶紧走。”

黎耀祖把武进押回来的时候,丁卓已经等在车旁了。但除了丁卓和“404老师”之外,就只有一个被铐着的“巨人”目标,其他人都不在。

黎耀祖把武进推到丁卓面前,还没来得及张嘴,丁卓却黑着脸率先开口:“你的通话器呢?”

“放在山下了,不然我浑身都是线,没法往上爬。”

丁卓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你还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黎耀祖被这一巴掌打蒙了,这是他认识丁卓以来第一次挨打,还是在刚抓获的嫌疑人面前。他觉得为了加快行进速度丢弃部分装备是明智之举,以前也不是没有先例。他不明白丁卓为什么发火,五官僵在脸上不知所措。

而此时的武进笑而不语。丁卓叹了口气:“我现在没时间收拾你。你带一组押送他们回去。我带其他人去搜‘蓝衣’目标。那五公斤货在车上保险箱里,回去以后,把货交给内勤。你的通话器丢了,现在怀疑在‘蓝衣’目标身上,你回去让内勤想办法定位。做完自己滚去禁闭室。”

黎耀祖彻底蒙了,以往只要抓人,自己总是先锋,之前不愿当破门手只是一种隐晦的炫耀。现在突然要做这种半后勤的工作,他甚至觉得丁卓在侮辱自己。但想到丢了通话器确实算失误,只是丁卓给的惩罚实在诡异。

黎耀祖押人上车的时候,不出所料,背后传来警告:“不准粗暴对待嫌疑人。”

回到单位,黎耀祖寸步不离审讯室,也拒绝其他人换班,始终坚持亲自看押嫌疑人。他有自己的小算盘:一旦离开审讯室,就得按命令去禁闭室,但如果一直看押嫌疑人,至少可以熬到丁卓回来。丁卓也许会忘了这茬儿,也许会动恻隐之心。就算丁卓提起来,自己也可以用看押嫌疑人这件事情来搪塞。这样总比在小黑屋待上一周来得划算。

两个嫌疑人分开关押,黎耀祖看守武进。

武进个子不高,嬉皮笑脸,油嘴滑舌,一直侃侃而谈,一会儿问黎耀祖为什么体能那么好,一会儿问晚饭吃什么。黎耀祖一言不发,只是偶尔爆出一句“闭嘴”。想到把自己累个半死还让自己丢了通话器的,竟然是面前这个瘦小且油滑的人,黎耀祖一阵烦躁,而且他担心丁卓回来还是会把自己丢进禁闭室。要不是现在体力还没恢复,黎耀祖很想去揍武进一顿。事实上在这几年的服役时间里,他是做过这种事的,还因此挨过处分。抓人时的误伤就更多了,严重的甚至导致对方多处骨折,丁卓曾一气之下想把他调离特勤大队,但每次都念及他的军功又把这个想法搁置起来。

黎耀祖正想着这些烦心事的时候,内勤同志送来一份表格让他填写,粗略看了一眼,是转三级士官的申请表。第三个服役期即将结束,这么算下来,他已经在部队待了八年。他喜欢军队,唯一的顾虑是自己的父亲。母亲早逝,黎耀祖不但是家中独子,也是家族的独子。父亲兄弟五人,到了黎耀祖这一辈只有他一个男孩。封闭的村庄丝毫不避讳重男轻女的思想,其肩负的重任从名字就能看出来,一般来说给孩子取这个名字的父母长辈都要足够的狠心和自私。外人羡慕他有整个家族的宠爱,但身处其中的黎耀祖却倍感压力,这压力从他的名字就可以体现出来。他入伍的时候答应父亲在部队只待两年,结果义务兵两年,一级士官三年,二级士官又三年。前两次是苦苦哀求,父亲才同意他留在部队的,这一次如果要再哀求父亲,黎耀祖实在是开不了口。父亲年纪大了,黎耀祖于情于理都应该回去陪陪父亲,至少不能让父亲时刻准备着给儿子收尸。

表格上是一些基本资料,姓名、性别、家庭成员、政治面貌之类的,黎耀祖填完这些已是眉头紧锁,此时会不会被关禁闭的事情已然不放在心上了。表面上他需要说服父亲,但实际上他是需要说服自己,再一次做出让父亲失望的选择。

武进却显得很轻松,像是被单独囚禁了几十年而急着重温母语的人,他试图与黎耀祖对话,态度也颇为友善。单方面的喋喋不休一直持续到他问黎耀祖是哪里人、家里还有谁。原本对他琐碎的言辞充耳不闻的黎耀祖终于被这些话突破了底线,破口大骂着抄起手边的东西砸向武进。武进不害怕,反而发癫似的咯咯笑了起来:“你们果然最怕被问到这个问题。”

面对蛮牛一般的黎耀祖,武进像个顶着红布的斗牛士,唯一不同的是,他和黎耀祖之间隔着一排钢筋,对方所有的怒火只能通过眼神传递。

门外的人听到黎耀祖的叫骂第一时间冲进来,开门捡回黎耀祖扔进去的烟灰缸、个人资料、表格、笔,门被锁上后武进还在笑。事后黎耀祖回想起来,那笑容显得狡黠而诡异,武进嘴里在念叨着:“你是大理的,父亲叫黎三民,你得注意家人的安全啊。嘿嘿嘿。”

黎耀祖气得头上青筋暴起,他再次冲了进去,但被旁边的战友推了出去,接着门被锁上了。冷静之后,他后悔把自己的资料扔进去,这太鲁莽了。不过这些年遇到的威胁不在少数,但全都只是过过嘴瘾,并没有毒贩真的有能力和胆量在中国境内以这种方式向一个军人挑衅。少数敢于和军队公开叫板的毒贩无一例外地尝到了苦果。

那天丁卓的心情很差。

内勤根本没有办法定位黎耀祖的通话器,拿走通话器的人自然也不可能被找到。丁卓回来听说了黎耀祖的事情后,倒是颇有人情味儿地觉得情有可原,还劝黎耀祖慎重考虑转三级士官的事情,然后便押走了武进和蒯哥。

丁卓的车先开到侦查队,将蒯哥关进审讯室,然后又把武进带到武警招待所大院,驾驶员被打发走后,丁卓打开武进的手铐和脚镣,递给他一支烟,然后盯着武进看了足足三分钟,突然笑出声来:“怎么样,我的兵厉不厉害?连翻三座山头,把当年的总队比武冠军‘斩’于马下,算是得了我的真传吧?”

武进点燃烟,斜着眼说:“丁班长,我当年也是你一手带出来的。我被人按住,你不以为耻就算了,反以为荣就说不过去了啊。再说我一把老骨头,哪经得住那20多岁的小伙子拆,拳怕少壮,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我倒是真想问问,那小子谁啊?真是你带出来的兵?这倔脾气也不像你啊。”

丁卓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除了你,没人再叫我丁班长了。他马上服役期满,你不用了解。他这脾气不多见,我就见过两个。上一个是我义务兵时候的班长,算是我师傅了,但我没学会他的作风。不知道这小子脾气哪儿来的。”

武进:“倔脾气还隔代遗传啊?”

没人比丁卓更清楚黎耀祖的缺点,任务部署时他就担心过,但他更想用这次行动留住这个士官:“不说他了,说说你吧,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到这儿来吗?”

武进说:“不知道,那头驴把我带到你面前的时候,我以为你会把我放了。你现在把我带回来干什么?”

丁卓收起笑容:“抓你是个意外,我没想到他会那么倔。开始我想用通话器把他叫回来,但他失联了。他为了更快追到你把装备都扔了,包括通话器。更重要的是,为了让他回来,我在通话器里说了你的真实身份。而被他扔在草丛里的通话器不见了,根据现场推测,很可能是被逃跑的‘蓝衣’目标拿走了。如果这样的话,你在梁氏的身份就等于是暴露了。”

武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蓝衣’目标陈汉生?这人生性多疑,喜欢出奇招,走险路,如果真的是他拿走的,就摊上麻烦了。”

丁卓说:“所以啊,黎耀祖把你抓回来的时候,我决定就索性把你撤回来算了。所以没当场说出你的身份。”

武进这时盯着丁卓,斩钉截铁地说:“我必须回去,梁氏内部现在已经有了波动,这次货丢了更是火上浇油。现在撤回来,前面八年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这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

“你现在回去是死路一条,没有任何意义,这样的事情我们不能干。”丁卓斩钉截铁。

“我就是死,也要带着梁道安到下面给我兄弟谢罪。再说了,陈汉生怀疑我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把我怎么样了吗?”说到这儿,武进上前凑近丁卓,“八年前你对我说梁道安上年纪了,他儿子梁志准备留学美国,干儿子丑人粗鲁愚昧,梁氏内部有人才断代的危机。还有陈培耀、楚隆等外部势力虎视眈眈,是时候寻找机会铲除这颗境外毒瘤了。我筹谋八年,九死一生,现在梁志已死,陈汉生有野心但根基不足,丑人有基础但唯独梁道安不喜欢。这个时机千载难逢,只要我回去,两年之内,梁氏的鹰箭旗必倒,梁道安必死,世上不会再有梁氏。”

丁卓似乎没有听进去武进的话,语气显得急促起来:“八年前你出境,那时咱们一心想除梁氏,杀梁道安。但现在回想起来,这个目标对吗?梁道安该死,但应该由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审判他死。退一步说,梁氏倒了之后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些土地依然会种满罂粟,制成海洛因。现在形势变了,八年前咱们没有能力考虑太多,只能选择盯死梁道安,但现在有能力多想一些、多做一些了。从这一点来说,杀了梁道安远远不够。现在首要目标是保护你的安全。”

武进苦笑一声,脸朝向窗外,两人谁也不说话。武进等一支烟抽完才转头面向丁卓:“默哀时,你在想什么?”

丁卓如遭电击般愣在那儿,武进以为丁卓是忘了,提醒道:“八年前那场追悼会,集体默哀之后你问我的。”

丁卓:“没忘。三位烈士在同一天召开的追悼会我怎么会忘?‘血债血偿,斩草除根’。”

“对,三位烈士都是我兄弟,他们死于梁氏的设计,我宁愿躺在那儿的是我。”

“我明白。”丁卓说。

“现在血债还在,我不能留在这里。”武进语气越来越急促。

“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血债之外绝不能再添血债。”

“我每天都要面临这样的风险。如果你认为活着大于一切,那么你肯定入错行了。”武进越说越激动,中控台上的三支迷彩油被捶得蹦了起来。

武进的一番话让丁卓怔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喜欢听别人叫我丁班长,但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会这么叫了。我已经参加了太多的追悼会,我们不能再冒险了。”

武进不接丁卓的话:“如果你参加我的追悼会时,梁道安已经死了,那你大可以庆祝。我宁可含笑九泉,也不想苟且偷生。”武进不等丁卓再说什么,拿起中控台上的纸笔,写完之后递给丁卓,“这份资料上的人叫罗大佐,如果我出事,可以让他尝试联系我,他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帮助。这个人可信,但永远不要尝试发展他。”说完打开车门下车,下车之后又对丁卓说了最后一句话,“丁班长,血债要用血来偿。”

对黎耀祖来说,“11·11”案像所有案件一样后续成谜,没有人会去打听案件的发展。这里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数量不等的案件,少的时候一起,多的时候四五起,赶上人流高峰,篮球场的篮球架上都能铐满人,因为没有那么多房子关。这些抓来的人很快就会连同他们的犯罪证据一起移交给下一个司法部门去处理,谁也没有精力一桩桩去打听。

就这样,这起案子很快被其他案件淹没。十几天后,如果没有人提起,除了丢通话器的事,黎耀祖几乎不会主动想起任何案件细节。但后来事情的发展,使他不得不努力回忆关于武进的一切。

当营门卫兵喊黎耀祖去接他大伯的时候,黎耀祖非常疑惑,大伯来部队干什么?以大伯的年纪和在村里的地位,为什么会亲自到部队来?

在营区大门口,还没等黎耀祖问,大伯就先说了——黎耀祖的父亲黎三民因为车祸去世了。说完黎三民的死讯,黎大伯气恨交加,指责黎耀祖不孝,他朴素的逻辑很简单,如果黎耀祖在家,开车的不会是黎三民。而根据家乡的风俗,父母死亡,孩子不在身边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无论什么原因。

黎耀祖可以接受所有指责,但拒绝接受父亲死亡这件事情,他拒绝相信关于父亲死亡的所有可能性,并为此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家里怕他继续留在部队,所以编造了这个谎言。他说服自己相信这个理由。他顶着大伯的暴怒,把人安置在部队的招待所,之后再没去见大伯,直到两天后丁卓的到来。

黎耀祖的大伯一到部队,丁卓就接到了汇报,他第一时间确认了这件事的真实性,确认之后他觉得自己应当亲自过来看看。

丁卓先到招待所,载上黎大伯,然后到部队营区,直接把黎耀祖塞进车里。黎耀祖陷入了沉默,虽然平时鲁莽又蛮横,但是他并不傻。丁卓的出现让黎耀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谁让你来的?你别来!我们自己回去!”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黎耀祖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丁卓看了眼中央后视镜,叹了口气说:“耀祖,你是见过生死的人,应该明白有些事情可以逃避,但有些事情它就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发生了,你避无可避,只能面对。你在部队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如果到头来这世上还有你不敢面对的东西,那么我很惭愧。如果遇事自欺就能让这件事情过去,那么我今天不会来。这件事你必须面对,你必须去处理!”

黎耀祖不说话。

丁卓低声说了一句:“哭吧。”然后戴上墨镜专心开车。

黎耀祖憋了很久的情绪终于被丁卓打开缺口,一下子号啕大哭起来,哭声盖过了发动机的声音。大伯抱着他也开始抽泣。

黎三民丧偶多年,儿子去了部队后,他一直独居,前阵子买了一辆小货车,每天开着自己的小货车上山去替当地林场拉木材。出事那天,货车在山腰上抛锚,他钻到车底检查底盘,谁料原本拉着手刹的车突然向下滑动,车轮从黎三民胸前碾过,当场死亡。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伯已经哭不动了,只是呆呆地拍着黎耀祖的后背,嘴里低声念叨着:“新买的车怎么就失灵了呢?它早不滑晚不滑,人钻进去就滑了……”

黎耀祖的抽泣声在此时停下,低头思考了很久,突然问了一个让丁卓皱眉的问题:“武进呢?”

丁卓似乎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一个多星期以前,我们的人带他去还原入境路线,结果跑了。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件事?”

“他都跑了一个多星期了。”黎耀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你说什么?”帕杰罗糟糕的隔音让丁卓没有听清黎耀祖在说什么。

黎耀祖没有回答丁卓的问题,丁卓也不想刺激他。

四个小时后,黎耀祖回到了老家——大理,家在山腰上,石头砌成的三间瓦房,正门朝南,房前有一个小院子,但只剩下东西两侧院墙了,墙上长满了仙人掌。丁卓抬眼望去,低矮的房檐下站满了人。正门的两侧有几个似僧似道的人念着谁也听不懂的经。黎耀祖父亲的遗体摆在门内,用白布盖着。

车停在院外,喧闹的人群一齐看了过来。黎耀祖和大伯下车后,丁卓把车移到不远处的角落里。黎耀祖站在父亲的遗体前,干裂的嘴唇一次次张开却只发出粗重而颤抖的喘息声,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让人找来电筒,把父亲的遗体从头到脚地检查了一遍,热的眼泪落到冷的遗体上,再从遗体上滑落,变成冷的眼泪,浸入泥土。当眼泪流干之后,黎耀祖又去检查了一遍轧死父亲的小货车,他盯着右后轮看了很久,实在想不出轮子从父亲胸前轧过时的情形。

丁卓没有去看遗体,他一直观察着黎耀祖。他不好的预感来自黎耀祖可能会把武进视为怀疑对象,但好在之后黎耀祖没再提武进,或许他检查了父亲的遗体之后,打消了一些疑惑。

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七八张巨大的桌子上摆好了饭菜,不管老幼妇孺全都安静地站在饭桌旁一动不动,黎耀祖同样站着。没有人告诉丁卓这是在干什么,连三四岁的孩子都能做到一动不动地站着。这样的沉默大概持续了十几分钟,直到黎耀祖大伯走过来,丁卓这才知道所有人都在等这位族长。

丁卓所在的那一桌,除了他和黎耀祖,还有黎耀祖叔叔辈的几个人,这一桌的人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当地所有人。

大伯问黎耀祖什么时候回家,黎耀祖看看丁卓,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然后黎耀祖嘴角诡异地翘了翘说:“我还要回一趟部队,服役期满了,回去收拾东西,估计这个月底就该回来了吧?”说完又看了看丁卓,“首长,我们这批兵是月底吧?”

丁卓眉头紧锁,他很想告诉所有人,“11·11”案有一个三等功即将批给黎耀祖,黎耀祖可以继续留在部队。但看着满桌人殷切的目光,他才知道这个黎姓少年为什么名叫“耀祖”,现在黎三民的遗体就在不远处,他实在张不开口说这些话。

黎三民下葬之后,丁卓就带着黎耀祖回部队了。到特勤大队之后,丁卓和部队长交代了一下,黎耀祖最近的状态不适合执行任何任务。在丁卓离开的这些天,支队积压了一堆事情等着他去处理。临走时,丁卓去了一趟黎耀祖的宿舍,这时候宿舍里只有黎耀祖一人,其他人都外出执勤了。丁卓对着板凳上的黎耀祖说:“你只有一星期的考虑时间了,想好了随时给我打电话。”

黎耀祖抬起头看着丁卓,说:“不想了,我退役。”

丁卓并不感到意外,连续遭遇这么多变故,这样的选择很合理。他没有再和黎耀祖说多余的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朝自己车子走去。他们都不习惯对外展示自己的情绪。

丁卓迅速钻进了自己车里,让驾驶员开车,而他自己罕见地坐到了后排。车子开出营门之后,丁卓跟驾驶员说:“我累了,睡会儿。”

然后用一件军大衣蒙着头躺了下去。

那天之后,直到黎耀祖退役,他们再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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