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寒露前,顾某等收到家中来书,道是小妹已觅良人,婚期定在小暑……”
后头顾燕卿再说什么,他全然不进耳,全身血液几乎凝住一般晕眩,恍惚记得他策马而出后,顾家兄弟很快追来,此刻耳边尽是风声。
而收了心的顾九小姐每日逗猫练剑,老老实实地等着出嫁,却在婚期前半个月听到一些风声。
先是大哥告了假,提前返家,因他在薄奚鸿雪提出和亲前启程,并不知后头这些枝蔓。但他路上夜观星象,又为小妹姻缘起了一卦,便测出这些事端。既然顾煦卿测得,乌虚舟也测得。他老人家闲来无事,依安国习俗给徒孙女起了一卦,顾照卿边听拨弄乌云豹毛茸茸的爪子,见他笑意渐无,紧缩眉头,末了来了句,“虽有波折,也算得偿所愿。”此后这位乌先生便再也没提过此事。
顾九猜,也许这门婚事并不如意。可是那也没什么打紧的,不如意之事也不止这一件。比如,归家几月,她还是恍恍惚惚,时常忘记阿薛早已不在,唤了他的名字,也不再有人应。起先那几日顾九也曾动过风流年头,可是跟着哥哥们走近平康坊,便见昔日怀情楼之处又重新起了一座高楼,“东舟徐行月露缺”枝残花败,其中又不免勾起关于柳扶雪的伤情。阿薛也再不会静静地守在一旁等她回家了。
离愁别绪一齐涌来,顾一笑便窝在府中,宁可在家中与那三位不现人形的故友闲聊,偶尔也肯读书,不再流连风月了。她一向不关心草木,自然也不会察觉院中突然有棵才发芽的桃苗。
她白日里不敢小憩,闭眼后的黑暗总是会让她想起在白壁山中的那一日。
至白壁城地界,马蹄踩雪,柳扶雪解下大氅为她披上,顾九捧起他双手哈着气为他暖手。顾照卿余光瞥见阿薛与安鹭头挨在一处,阿薛一贯沉默,却与安鹭颇为投缘。顾九看出他的心意,想着改日问问安姑娘,若二人心意相通,或可结亲——便是此刻,一支暗箭破雪而出,从柳扶雪颌下胸前擦过。而后众箭同发,少说有百十,一并向顾柳二人来。
一黑一红在雪中分外显眼,弓箭手与刺客凶相毕露。阿薛反应不如平时快,见安鹭这里并不危急才赶去阿照身边。他到时,阿照早已抽出佩剑,上面不知沾了几人的血。她武艺虽不如哥哥们和柳扶雪,自保也是绰绰有余。
薛道微本人不起微澜,里头的桃仙却是大惊。他分明瞧见那一直呆在顾九小姐怀里的乌云豹伸了个懒腰,对此事等闲视之,甚至扒拉一下那把伞,让薄奚尾生给自己挡风雪和人血。兴许是察觉了昭福元神波动,他递来一个眼神,仿似地狱勾魂使。也许经此事,顾照卿无碍,薛道微却死期不远了。昭福这样想着,觉着有些可惜。这小子可是好不容易才喜欢个姑娘啊。
不过,眼前除了念着超度道文的孟无湘,还是薄奚尾生更惨一些。“神尊,您还真是不客气。”
“渡川神君说笑了。你如今也就这点用处。”
薄奚尾生无语凝噎。呼呼呜呜的风声里夹杂着兵刃交接骨肉破裂,刺客中有个眉目间令柳扶雪极为眼熟的,柳教主才知为何这帮人为何死追不放。晌午日头好,那光被雪映得分外洁净。皇族图腾的车驾停在不远处,里头的贵人虽只掀开一角,但那一半侧脸他绝不会认错。当日仓皇回顾,母亲的血正溅在这上头。
远离她,她才会安全。他没有时间解释。
他高喊,“顾小姐娇生惯养,想必与在下同行吃了许多苦,在下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刺客只见目标扯了缰绳,疾奔向白壁城中,他一动,他底下那些人便也跟上,除了安鹭。这边缠斗一时难休,顾九这方暂时落了下风。好在刺客们及时察觉,涌上柳扶雪撤离方向,柳教主杀出一条血路,逃了。而这正是乌虚舟所见一幕。
顾九当时只觉浑身冰冷,却不是因为冰雪。安鹭护她一侧,阿薛被俘,手下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她得想办法让大家活下去。
然而这位贵人并非守信之人。
约定的时日还未到,她在城中客栈便不耐烦起来。想着砍几个人头悬在白壁城前,给承天教教主一个惊喜,看来看去,头一个便相中了安鹭。
“我杀薄奚鸿雪一个通房丫头,也够教他难受。他不是为了救你,从昙城直奔照雪城吗?”转头又对顾九云,“这位顾小姐也生得不错,想必是服侍得也不错,可他不过是一个被废的太子,你跟着他,风餐露宿,如此辛苦,他不还是背弃了你?本宫可怜你,下次再杀你。”
幸而薄奚润欢眼中只有前太子,若她当时知晓这个顾小姐与顾燕卿同出昙城顾氏,恐怕顾九定会血溅当场。
她这一番话下来,安顾薛三人没有一个脸色好看的。尤其安鹭,脸色如张薄纸。那刀砍来时,痛未如期而至,那刀正砍在一把飘起来的周身发光的伞上,被缴的一把刀也自顾动起来,首先就割断了开了想以身挡刀的薛道微的绳子。顾九小姐怀里那只乌云豹行踪飘忽不定,一爪子就划开顾九的束缚,道,“你们这些白骨埃土也敢碰本尊放心上的人。”顾九小姐与随从们得了自由,瀚宁宫的人以为妖魔入侵,一时大乱。
皇太女以为,顾九必定恨安鹭。便趁乱只要安鹭人头,其余人自可去。然而顾九却纹丝不动,甚至侧身护住了所谓情敌。那吐人言的乌云豹露齿凶了瀚宁宫的主子,一扫尾巴,一把普普通通的遮雨伞击碎了客栈一根无甚紧要的柱子。
薄奚尾生有结界护着,毫发无损。一阵埋怨叶泫芝不提前打招呼。——就连伞也能说话,唬住了许多人。
但这许多人中,不包括沈成礼。他忠心为主,家中长辈又为薄奚鸿雪弃尸风雪,眼里心里都是取安鹭人头,诱薄奚鸿雪,以报家仇。他一剑刺来,被阿薛挡了回去。
桃仙大呼痛极,这薛道微一直冲在顾九前面,浑身大伤小伤,方才又添了一道。即便顾九急急取出丹药,紧急为其包扎,也是难忍的。这一番英雄救美,令安鹭更为心动。只是可惜。昭福还没忘记自己为何元神来次。
沈成礼伤不如阿薛重,缠斗下来,阿薛落了下风。安鹭被他紧紧护着,毫发无损。顾九接住他二人,提剑对上沈成礼。
除此以外,众人被乌云豹镇住,“谁敢动一动,本座拿他的人头盛酒。”
最后,阿薛的血不似旁人喷溅而出,它一股一股地流出,沾染在顾照卿的红裙上,腰间,胸口,肩头,背上。血液殷透了衣衫。沈成礼功夫深过顾九不知几多,顾九堪堪接过几招,便退再退。不多时沈成礼剑光一闪,安鹭哭喊,阿照闻阿薛骨肉破裂之声,随后阿薛直直地倒在她怀中,“……阿照,别……别扔下她。”
阿薛的头歪在阿照肩上,呼吸渐无。
桃仙也痛极,暗呼,“阿泠。”
没有人回应。
再后头的事,阿照不愿忆起。
直到她着了嫁衣,当了新嫁娘,红妆十里,送亲迎亲的队伍蜿蜒皇城,她的轿子却当街被人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