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镜里是月出驻西华城中驿站的某一处。此时斜暮落雨,土路边仅有这一块还算干爽的地面上卧着一只当康崽子,瑞兽“当康当康”微弱的叫声湮没在淅沥的雨里。上头两只胖嘟嘟的小手吃力地托着一片荷叶,是个垂髫男娃娃。娃娃脚下一片异常干爽,头上一把雨遮,柄握在一位贵人白净手中,雨遮偏向男娃娃,贵人肩头华贵绫衣湿了大半。
“找到了。”虚镜外飘过一抹玉红色,空空如也的锁灵塔飘在他半身处嗡嗡作响,似表赞同。男子横卧薄烟幔帐内凉席嫌它吵,身旁一本《文选》砸过去,连书带塔跌落下来,屋内瞬间安静。偏不多时还有人扰他清静,隔着木门窗隐隐听,声音是王旷家此次跟随狩猎的大公子身边的书童,慌慌张张“笃笃”拍,“不好了不好了!叶先生,太子殿下与大公子被山贼绑了!”
“山贼?”教书先生迷糊睁眼,翻下床去,玉红色衵衣衣带松散垂下,门外王丹梦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急切,这童子与醉之年纪相仿,身上衣服许是在泥里滚过,泥点子将干未干,头上两个小丸子头也松散凌乱,急得将要哭出来。“山贼?岂有本事通天的能知皇帝行程,在驻军眼皮下掳走太子与别国使臣之子的山贼,恐怕其中另有玄机。”叶泫芝暗道。理好衵衣,他半眯起眼睛,“那我去又有何用?”小童子便不知如何接话了,支支吾吾说不出几个字。
“外头等着。”叶泫芝撂下这句话,关门回身。“吱呀——”门再开时,王丹梦瞧见叶先生着了身常服,白玉流苏坠子照常挂着,仍是往日进宫授课的装扮。
与王丹梦一到外头,才见更是一片兵荒马乱。院子里戚空子先生的小白马吃草处是一片踩踏的空白,其中有还未收拾干净的残留血迹。除此之外,瑟园内时有压低苦痛呻吟的羽林军与他们同样负伤的战马被抬过医治。他们的血或是滴滴答答,或是因止不住,只能半路撂下让军医治疗,花草板路擦也擦不尽,空气中弥漫着极为强烈的血腥气——小童子瑟缩着躲在他身后,叶泫芝拍了拍王丹梦的头,上前查看,那伤口整整齐齐,上布着一层肉眼凡胎所不见的枯色魔气。羽林郎薄奚华如坐针毡,不但加紧了瑟园内巡逻,更亲自守在陛下门前。
叶泫芝陪着阿照时,在漫长的时间里都是一只狸奴儿,如今为了看顾醉之与七空子回到故地,随着惯性便懒散起来,唯一上心的便是醉之。太子敬畏他,王旷一家亦如是,便也无所束缚。故而今陛下携太子百官于仙才节至西华城正西四百三十七里的瑟园避暑,他瞧着今日天气阴沉,便偷了懒,蜷在塌上偷得半日闲,无事便瞧瞧虚镜,只有七空子随养在瀚宁宫受封郡王的醉之与陛下一行上马橘林摆宴赏花——这花是笑笑橘之花,除花蕊略带一点淡绯,通体如雪,因栽育与当时帝后有关,民间又称雪照花。仙才节避暑赏照雪花是苍国上个世代传下来的传统,但今年的仙才节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叶泫芝方才明明瞧见瑞兽当康现世,瞌睡的功夫,便出了所谓山贼截了尾生太子与醉之事。偏偏又在这瑟园,偏偏又悄无声息。想来七空子未归,除了护着太子与醉之,便是去查看此事。
“本座倒要看看,是谁这样大的胆子。”他捏了下袖子,转身交代王丹梦,“去梳洗一番,换身干净衣服,等着你家主子回来。”王丹梦应下,但心里不踏实,还想说什么,却见叶泫芝牵了匹与他衣衫一般颜色的枣红马,这一副装扮若戴高冠配上绸花,十足像个接亲的新郎。话落尘起,追去瑟园外,昭雪花盛放依旧,人马只得见一道疏影。
那拨所谓山贼,此时还不知将大祸临头,自以为所藏隐蔽,顺着夹道,入落英纷飞的鸳盟谷中一处地洞,为首那个遮面,半明半暗。一只鸽子从他手中飞走,朝西方而去。七空子独身来时,他还习惯地微微躬身,极有礼的模样,身子却是单薄,脚下石子硌了一下,那拼命稳住的身形颇为眼熟。
七空子却不与他客套,冷笑一声。“王荷锄,你为了月出如此这般,难道就不为夫人与醉之着想吗?”
“土匪头子”似乎也并不意外,更似因来者毫无威胁松了口气。“戚先生快些离开此地,王某便不必与先生动粗。”他又道,“以我满府换全族,怎样也是划算的。”
谪仙石头心,并不计较许多。他只道,“若王左相想要死相好看些,必不能如方才一般嘴硬。”
闻此言,王旷身后的蒙面家臣们握紧兵刃把手,随时准备出鞘,结果戚先生性命。七空子后退几步,被围在中心。王旷只见一惯文弱的戚先生竟能空手接白刃,身形飘逸,招数精妙,与十多个精锐刺客缠斗起来毫不费力,不由得吃了一惊。谪仙不能伤人性命,只是与这些人几个来回,听着耳边兵刃破风,加了些力气,寻了个四散的时机逐个夺了他们兵刃,以凡人内力将这些个刺客打翻在地。正当地上一片哀嚎,新人未补来时,七空子闻嗒嗒的马蹄从远至近,不多时果见满地落英飘起几瓣点缀红衣,白马停在一侧。
有了应对戚先生的经验,王旷再不敢轻看叶先生。他唤了五十之众,意在拖住他二人,好转移尾生太子。可他不知叶泫芝棘手甚于戚空子。落英悬浮半空,剑身出鞘而止,除他本身,其余人皆不得动弹。叶泫芝阴沉着一张脸,直奔里头,那路也不曲折,没踩几根枯木便见醉之蜷在薄奚尾声身旁,小小身子与太子一般被蒙眼捆缚起来,面上有泥,口中还塞了棉絮。那当康崽子也是个有眼色的瑞兽,虽不知他二人来历,却能依本能赖着,在醉之怀中一样蜷起身子睡得正熟。
叶泫芝解了他二人束缚,一手拎起太子,一手抱起醉之,面上无稍稍缓和。——纵他这般无心,不及世间慈父,但小心看护的孩子受了这样的委屈,且这委屈竟还是来自其生父,他怎能毫无波澜?
在包括王旷在内的众人——自然不包括谪仙七空子,他接了醉之,日暮里放了一枚信号烟弹——似乎叶先生是眨眼的功夫便夺去了他们筹谋多时的“好橘子”,一时惊骇,一时恼羞,个个愤而拔刀。叶泫芝何止轻看这帮人?他用的是人间功夫,下手快准狠,一招就能打断人骨头,护下薄奚尾生对付他们还绰绰有余。只是被他这样折腾,薄奚尾生迷糊得更厉害,一时只觉眼前地下呻吟叫痛的一批批地增加,动静虽然不大,倒也壮观。而王旷是地上最惨的,旁人或断肋骨,或断了胳膊,伤最轻的那个只是脱了臼,而他一脸青紫,瘸了两条腿,叶先生那张白皙得透出血色的脸拉近,尽管王旷疼得近乎意识模糊,却分明从中看出厌恶,“都说虎毒不食子,王左相竟连畜生也不如。”
他却还要辩驳,“以我一小家,保月出王家根基,若是先生也要抉择,难道不以大局为重?”
紧锁的眉头松开,叶泫芝怒而反笑,“王旷,你以为你捆住的是谁?区区月出国,注定灰飞烟灭的小人所在,也配和他二人并提?”叶先生脚下的花瓣踩进泥里,王旷被他拎出来,一柄古旧的剑抵在他颈间,散着凌厉狠劲,“谁敢再动一动,我让他当场尸首分离。”言毕,那血顺着剑柄流了一道,无半分留情。
一时众人不敢动,只有一道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
“叶先生,求您饶了我父亲吧。”
回首瞧见七空子怀中的小醉之涟涟泪目,一抹泪,小脏脸和了泥,又可爱又可怜。
瞧着醉之面上,叶先生没再用劲。太子殿下用药过多,仍未意识清醒,浴室他先将薄奚尾生置于白马背上,拎着王旷后颈衣料,一路拖着他,结结实实捆在白马前。
王旷余党不敢动,前来接头的月出军小队反而见了烟弹自乱阵脚,羽林军一举拿下这两路人马。苍皇镇怒,该是伏尸百万。陈兵月出国之前,苍皇亲自审问王旷,无不使之法,其手段不逊酷吏,熬他出不少东西。但这雷霆之怒下还是有漏网之鱼,一路快马加鞭,早早地通风报信,月出那被权臣把持了国政的国君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国书避开无数耳目艰难地递交来,也不知赔了多少人命,上面还有干涸了的血迹。细看文笔雅致,感情充沛,颇有月出皇室风范——也不知哪朝哪代,月出便成了权臣擅权皇室舞文弄墨的传统,此后越发地难以逆转境况,此乃痼疾顽症,非朝夕可愈。
这封国书被苍皇掷于案下,太子稽首中却捡了起来。他与两位大有功劳的先生此来本是为醉之与其母求赦免,便来得不巧,那来禀事的钦天监傅小官指着他怀中不足腿高一身泥灰的小醉之道:“此子有帝王相,不可留。”
苍皇怒气更盛。薄奚尾生稽首哀求,苍皇也无动于衷。太子连磕十数下,便挨到这封月出国书。苍皇在上头怒骂,太子在下头翻页。
“阿爹,有没有可能,醉之是月出的帝王相?”薄奚尾生直起背,一手紧握浑身颤抖的小醉之,一手递去国书,“上头正有出兵的好由头,但月出这种地方,阿爹是瞧不上的。这帝王相岂不是美事一桩?”
从进门时叶泫芝与七空子便屏息凝神,跪得腿麻,耳边也聒噪。若不是为醉之,他两个怎会受这样的气?沉着性子见苍皇安静下来,这两位余光看去,苍皇似乎是对此心动了,也可能,是尾生那两声“阿爹”让他心软了。他诛王家满门,独独赦免了王寂酒,收回郡王封号责其遣返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