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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二表兄不喜欢我送的香囊吗?”他嗓音低下去,“是不是我绣得太丑了……”

“尚可。”薛成璧对他的针线活还是不冷不热的评价,“只是戴在身上,不太方便。”

带在身上不方便?

这么说或许是在安慰他吧。

周瑭有点低落。

他又觉得薛成璧的手冷冰冰的,有点冻人了。

鸟雀掠过,树枝上扑簌簌落下雪堆。

清早的学堂外,婢女小厮们熙熙攘攘,一如既往的热闹。

景旭扬身边也如往常一样围满了人,不光是小郎君,还有薛萌和薛蓁。

没有女孩不喜欢才华横溢又开朗爱笑的世子爷。

薛成璧注视着景旭扬唇畔的笑容。

那个孩子也不会例外。

这么想的时候,一直牵着他的小肉手忽然抽离。

周瑭向他道了别,接过书箱,头也不回地向着学堂里——向着景旭扬的方向走了。

道别时的笑容,有些心不在焉。

薛成璧手里空荡荡的。

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人群里,景旭扬蓦然回眸,看到了独自一人的周瑭。

他走出人群,笑着来搭话:“刚染了风寒,怎么不多歇歇就来来了?”

“已经好多了。”周瑭红着鼻尖说,“好不容易得来的进学机会,我不想缺课。”

小小一个团子,抱着的书箱比他自己都大,认真又可爱。

景旭扬眸光微动,很快又笑眯眯道:“我怕你病在房里闷,给你捎了些小糕点,你可有收到?”

小糕点?

周瑭疑惑。

对了,昨夜郑嬷嬷确实提过“同窗……”怎样,不过他那时急着去给主角过生辰,没听清楚。

说的就是景旭扬给他送糕点的事吧?

旁边传来薛蓁的声音:“小侯爷仁厚温良,给府里每一位姐妹都送了糕点,表妹合该向小侯爷道谢才是呀。”

周瑭瞅了她一眼。

薛蓁是阮氏的女儿,还会告状害人,周瑭不喜欢她。

他若不喜欢谁,从来不会藏着掖着,直接不理她,抱着书箱往自己的小桌几走。

薛蓁有些尴尬。

“表妹还小,不懂事。”她一副良苦用心被辜负的神色,对景旭扬笑了笑说,“这倒让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完不成嬷嬷的针绣课业,也会称病告假呢。”

她在暗示周瑭谎称生病逃避课业,在场同窗都听懂了。

他们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小娘子么,来学堂无非就是玩,偶尔逃学也不妨事。

景旭扬朝薛蓁礼貌一笑,也走回自己的桌几。

明显不如方才对周瑭那般热切。

薛蓁面上笑容温婉得体,手里帕子却绞得死紧。

薛萌路过她,凉凉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小侯爷是想给小表妹送糕点,你不过就是个顺带的。怎么就你不知道?”

薛蓁用帕子掩住脸,狠狠剜了她一眼。

薛萌叹息一声:“有的人不是来进学,倒是钓金龟婿来了。上赶着倒贴,却连一个五岁的小笨蛋都比不过。”

薛蓁咬牙切齿一阵,忽地温温笑了:“我父亲会是武安侯,我嫡亲的阿兄也会是武安侯。我身为侯爵之女,嫁入景家做侯夫人,也是门当户对。不像二姐姐你,父兄都是废物,配个伯爵之子都算撞大运。”

“至于周瑭,”她冷笑,“没了祖母,恐怕会和屠户厮守终身吧?”

薛萌气苦。

两姐妹暗地里交锋,周瑭一无所知。

他前天夜里是真的感冒了,两天灌下了五碗汤药,央求了郑嬷嬷好一会儿,才许他来进学。

刚才倒还好,现在又有些头晕眼热。

周瑭拍拍脸,强打起精神,专心致志听方老先生讲课。

*

晴光下,房檐屋瓦上的雪有些刺眼。

“哗啦”一声,薛成璧搅碎了井水里倒映的人影。

井水渐渐恢复平静,他望着倒影里面无表情的那张脸。

深邃的眉目如刀削般锋利,显得阴鸷冷漠,不近人情。鼻梁上一点朱砂痣,更是刺眼。

没有一丝景旭扬那样的亲和力。

薛成璧对着水面,努力扯起嘴角。

……不像。

薛成璧用手指提起双颊。

……还是不像。

他眸中闪过深深的自我厌恶,伸手搅去倒影里自己的面容。

然后捧起冷冰冰的井水,胡乱泼在脸上,直到冻得面部失去知觉。

墨眉紧锁,水珠挂在眉梢眼睫上,闪动着晴辉。

薛成璧拾起横刀,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心事。

耳边书声朗朗。

不知不觉,他竟又走回了周瑭所在的学堂。

隔着一堵院墙,他从混杂的读书声中抽丝剥茧,细细辨认出周瑭的嗓音。

软糯、清甜,满满的认真。

薛成璧闭上眼,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孩坐在桌几前,笨拙地捧着书,一本正经地念着之乎者也。

有风拂过,吹散丝缕梅花香。

他微微扬起唇角。

刹那间,冰消雪融。

他浑然不知,自己下意识露出的微笑比任何小郎君都要好看。

时间悄然流逝。

不知从何时起,带给薛成璧宁静的读书声,正在渐渐减弱、变慢。

最后顿了顿,竟彻底消失了。

薛成璧睁开眼,凤眸一片凛然。

周瑭有多珍惜读书的机会,他最是清楚不过。

不是因为偷懒,那就是——

薛成璧直接冲向了学堂院门。

学堂里。

周瑭趴在桌几上,包子脸烧得滚烫。

风寒未愈,晨起读书对他一个小娃娃来说还是有些勉强。接近午时,额间的温度越烧高,他支撑不住,趴倒在了桌几上。

……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要午休了,再坚持……

耳边萦绕的读书声模糊不清,周瑭努力想跟上,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了微弱的低.吟。

景旭扬耳尖微动。

隔着竹帘,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小小的人影,起身道:“先生,周小妹妹她……”

外间庭院传来嘈杂的声响。

“学堂重地,岂能容你擅闯?!”

“啊!哪来的人,怎么还推人哪……!”

脚步声由远及近,重重踏来,几息间便已夺至堂口。

一股大力推开雕花木门,薛成璧出现在门口,浑身裹挟着霜雪的气息,大步闯入。

他瞳孔一缩,几乎瞬间就捕捉到了发烧昏迷的孩子,几步掠了过去。

小心地探鼻息,摸额头。

然后一把捞起孩子,抱在臂弯间。

寒冬腊月,外面滴水成冰,他额间却沁了汗珠。

薛成璧站起身,刚直接想往外走,却倏然顿住了。

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

十几束目光,有茫然,有震愕,也有读书被打断了的不悦。

薛成璧早已习惯敌意,行事向来无所顾忌。

但如果他就这么直接离开,这十几束攻击性的目光,日后就会落在周瑭身上。

“擅闯学堂,多有唐突。”

薛成璧站住脚,记忆里第一次如此恭敬。

“只是我小妹病了。她年纪小,拖不得,我要立刻带她去见郎中。”

他转向方大儒,规矩地行了一礼。

“日后我亲自来赔罪,无论先生罚我什么,我都不会有丝毫怨言。”

自他郁症发作以来,疲惫和忧郁压抑得他喘不上气,开口说话都很艰难。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薛成璧自己都觉不可思议。

他这话一出,其他同窗这才看到,少年怀里烧得脸蛋绯红的小奶团子。

灵动的杏眼闭了起来,虚弱地倚在兄长怀中,像只可怜巴巴的小猫崽。

所有怨言登时烟消云散,只剩下了心疼。

“没能察觉学生的异样,是老夫的疏忽。”方大儒沉缓道,“外面风冷,给孩子披件棉袄再去罢。”

薛成璧直接扯下了自己的外袍,蒙在周瑭身上,隔绝了所有视线。

他微一颔首,权当言谢,便疾步离开。

望着兄妹离开的背影,方大儒略有感慨。

“在诸位当中,周小娘子是年纪是最小的,日日勤耕不缀,向学之心值得嘉奖。”

“昨日她虽因病告了假,该写的课业却一点都没落下。”

“诸位当以此为榜样。”

同窗们纷纷点头附和。

课前曾暗示周瑭装病的薛蓁,脸色又红又白,难堪地低下了头。

指不定是别人替周瑭写的呢,她忿忿地想。

*

不断摇晃的世界里,周瑭嗅到了清郁的梅花香。

他小鼻尖微动,像只觅食的小兔子,循着香气,迷迷糊糊凑了过去。

贴近,满足地蹭蹭蹭。

那带着香气的温热陡然一僵。

“……别乱动。”

一个稍显低哑的少年音传来。

身上蒙着的外袍滑开了一角,周瑭晕乎乎睁开眼,看到了一段干净的下颌线。

他被人抱在怀里奔跑,摇摇晃晃的,神志还没恢复清醒。

周瑭一心寻香,伸出小手拨开小少年的衣襟,鼻尖贴近对方胸口,轻轻嗅闻。

他有些迷茫。

“这里……怎么有梅花香囊的味道?”

小孩在怀里拱来拱去,软绵绵没长骨头似的。

细弱烫热的呼吸直扫在左胸前,撩起一阵战栗。

薛成璧几乎从未与人这般近距离相触,平稳的步履微一趔趄,险些摔倒。

“别动了,”他僵硬道,“那里放了你的香囊。”

“可二表兄说过,不方便把香囊带在身上。”周瑭小小声,“我不信。”

他烧得迷糊,病痛之下精神也变得脆弱。早间藏起来的委屈一股脑地涌了出来,睫毛微微濡湿。

看到小孩难过,薛成璧喉头难受地滚动几下。

他掏出了贴在心口上的梅花香囊,递给周瑭看。

“戴在腰间不方便。”薛成璧解释说,“存在这里,免得弄丢。”

周瑭呆呆捧起香囊。

梅花香囊热乎乎的,还带有小少年的体温。

薛成璧手是冰的,皮肤是冷的。

唯有心口,是他全身上下最温暖的地方。

——没戴在外面,原来是藏在心里了呀。

周瑭杏眼弯起,脸蛋贴贴香囊。

贴够了,扒拉开薛成璧前胸的衣襟,高高兴兴想把梅花香囊放回去。

在触碰到胸.前布料的一刹那,周瑭慢腾腾地意识到什么,猛地呆住了。

他在!对公主!

做什么!?

更多“蹭蹭贴贴扒衣服”的回忆涌入脑海,周瑭顿时陷入了“流.氓竟是我自己”的莫大的绝望之中。

他眼圈一红。

薛成璧无措道:“可是我颠得你不舒服了?”

——公主被他欺负了,竟然还这么好!

周瑭的泪珠顿时噼里啪啦喷了出来。

薛成璧:“……”

“晨间没有察觉到你病了。是我的失职。”他沉默了一会儿,嗓音略有艰涩,“你何时染上了风寒,莫非是昨夜去找我的时候……”

他在自责。

周瑭心脏缩成了柔软酸胀的一小团。

“没、绝对没有!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耳根子火烧似的通红。

“……是我自己贪嘴吃坏了肚子,与二表兄绝无干系。”

其实是他熬夜绣梅花香囊才着了凉。

周瑭从小到大撒的谎一只手都能数出来,而这一个谎言,是他最想成功骗过的那一个。

他不想要薛成璧自责。

“……嗯。”薛成璧应了一声,也不知信没信。

听雪堂到了,李嬷嬷“哎呀”一声从他手里接过孩子,又是敷帕子降温,又是急着请郎中。

薛成璧没有立刻进屋,免得把寒气带进去。

没过一会儿,两个丫头扶着郑嬷嬷急急来了。

还没进屋,郑嬷嬷便絮絮叨叨道:“这孩子,说了多少次都不肯听,大半夜绣荷包染了风寒就算了,还病着,又夜半三更跑出去;早晨还没好全,又说‘和人约好了’,非得去进学……你说这孩子!”

她嗓门大,屋里屋外全听了去。

周瑭瞬间脸红得像石榴。

说谎本来就很难为情了,怎么还没过半刻钟,就被郑嬷嬷揭破了?

也不知道薛成璧会怎么想。

隔着屏风,屋外廊下,薛成璧睫羽微垂,神色平静。

只有一缕殷红,徐徐从他拳头的缝隙间渗出。

不过多久,康太医被两个嬷嬷拖着推着,匆匆来了。

“没什么大碍,按之前的方子继续吃三日即可。”他点了点周瑭的圆手腕,“要多休息,少折腾,你这么小的娃娃,可不能把自己当成大爷们儿用。”

听到吃药,周瑭小脸一苦,乖乖点头。

郑嬷嬷笑骂道:“他啊,看着是乖,答应得也挺好。转头就什么都忘了!”

老夫人冷哼一声。

周瑭朝两位关怀自己的长辈甜甜一笑。

“外祖母,外面好冷,我想二表兄进来陪我吃药,可以吗?”

老夫人示意李嬷嬷。

须臾后,李嬷嬷带着薛成璧进了屋。

康太医先看见了薛成璧染血的手,又端详了他的神色,察觉到了什么。

两人相视一眼,薛成璧轻轻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随后又摇摇头,眼神冰冷,不许他说出来。

康太医心里叹了口气。

二公子和那位爷,真的越来越像。

汤药端过来,郑嬷嬷本想像往常一样喂周瑭吃药。不想薛成璧走到她身前,定定注视着她。

“二公子,您这是……?”

薛成璧向药碗的方向伸出手,眼瞳深深:“可以吗?”

他想喂周瑭吃药。

郑嬷嬷第一反应是,二公子这么自我狂肆的人,怎么会征求她的意见?

转念她才想到,都传二公子的疯病传染人,二公子是顾念她们,怕她们心有膈应。

郑嬷嬷略一犹豫。

“我要二表兄给我喂药!”周瑭从她身后探出脑袋。

康太医正收拾药箱要告退,也道:“二公子的病不会传人,这一点老夫是笃定的。”

薛成璧薄唇微抿。

“……我倒没想这些,”郑嬷嬷把药碗递到薛成璧手里,笑容慈爱,“我是怕啊,这小祖宗怕苦,难伺候得紧。二公子没吃过服侍人的苦,被小祖宗气坏了怎么办?”

“我才不怕苦,也不气人的……”周瑭心虚耳热,“真的。”

薛成璧淡淡“嗯”了一声,道:“我信你。”

周瑭弯眉一笑,顿时鼓起勇气,发誓一定要在他面前乖乖吃药,好好表现。

薛成璧舀起一勺药汁,慢慢吹凉。

然后稳稳递到小孩嘴边,一点点喂下去。

除了第一次磕到了周瑭的牙,后面其余的动作挑不出一丝毛病。

细致又耐心。

郑嬷嬷心中惊愕不已。

她还深切地记得这个小少年打杀獒犬的模样,满目血红,浑身戾气,唇边牵着疯狂的笑意。

现在却敛起了獠牙和利爪,像个最温和体贴的兄长,用握刀的手,花心思哄小妹妹吃药。

这几天发生了什么?

郑嬷嬷又不解,又替周瑭感到高兴。

空药碗递过来,她笑道:“还是二公子有办法。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吃药这么痛快。”

周瑭想辩解,又被苦得皱起小脸。

郑嬷嬷把从云蒸院带来的糕点拿过来,给两个孩子吃。

薛成璧没有胃口,就没动手。

他望着吃糕点的小孩,腮帮子一鼓一鼓,皱巴巴的小眉毛渐渐舒展,杏眼弯起来,表情陶醉。

好像这世上还有许多美好快乐的事,值得留恋。

薛成璧暗沉的眼眸里,漾起一抹微亮。

周瑭连吃到第三块,满足地“唔嗯”一声,惊喜道:“这个超好吃啊!嬷嬷从哪里买来的?”

他脸蛋上沾了一粒饼屑,薛成璧看到了,抬起手想替他擦去。

郑嬷嬷道:“送来的人说是鹿枫堂的糕饼,听说那里的糕点有价无市,每日只做二十盒,有的富家姑娘为了尝一块,连一两黄金都花得。我料定你喜欢,就带来了哄你吃药。”

“是谁送的呀?”周瑭又摸了第四块糕点,没心没肺地咬了一口,“他可真是个大——好人!”

薛成璧抬起的手微微一顿。

“昨日.你一位同窗送的。姓景,景公子。”郑嬷嬷笑道,“景公子说他是鹿枫堂的东家,若以后想吃了,随时向他要。和景公子做同窗,以后可有口福了啊……”

周瑭呆滞。

嘴里的糕饼顿时不香了。

他望着手里咬过一口的糕饼,犹豫要不要本着不浪费粮食的优良品德,把它吃完。

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他手里的糕饼。

薛成璧将糕饼投入口中,细细咀嚼。

垂着眸子,叫人看不清神色。

喉结微微一滚,吞入腹中。

他掀起眼皮,望向周瑭,凤眸里沉着一抹泠然。

“比不上梅花酥。”

随后他抬起手,以指尖擦过周瑭的唇角,驱逐了最后一粒糕饼残屑。

周瑭脸蛋腾地红了。

……薛成璧刚刚吃掉的那块糕点,他咬过一口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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